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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游玩

作者:微雨细细
更新时间:2018-11-13 04:08:30
    动心吗?翠浮问自己。

    当然是动心的。

    可当初她为什么选择进宫呢?她进宫时可有想过要去爬龙床?没有,她只是单纯地想陪着她,那么些年一块长大的岁月,怎么可能忘记?她没有父母,张家就是她的家,难道她要这样做,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吗?

    她思忖着,客氏多半是想利用她弄掉皇后的孩子。在心里计较一番,她决定这事还是不跟皇后说的好。一来,免得皇后整日惶惶;二来,即便不说,大家也都知道客氏现在正焦虑着什么。

    主意已定,晚上回去后,她跪在张嫣面前忏悔。忏悔她的痴心妄想、任性和鲁莽。

    张嫣听得直掉泪,拉她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在这个侍女赤诚的忠心面前,说什么,她都觉得虚伪、浅薄。

    皇帝每天来往坤宁宫,见到翠浮,依然说说笑笑的。他对在乎的事,每天绞尽脑汁去思考,不在乎的,扭头就忘了。

    这让翠浮多少少了点尴尬,慢慢地,也觉得没什么了。

    京城的春天短得让人抓不住,刚脱下棉袄,就换上了单薄的罗衣,暮春四月,百花凋零,爱花的天启有些伤春悲秋。好在白云观的海棠依然妖娆绽放,这是特地培育出的品种,花期很长。

    他每年都去,但是和皇后一起,还是第一次。也不算第一次,两年前,他们曾在这里邂逅。那时她还不是皇后,一个严肃正经的小女孩,大眼睛黑白分明。

    现在她端坐在他旁边,那双大眼睛看着前方,一眨也不眨,圆润饱满的红脸蛋上,可是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一排睫毛如鸟翼,时而扑闪扑闪,这才让人意识到,哦,原来是个活人,不是幅画,也不是雕像。

    天启从小到大,都不喜欢成品,每次搭好一座房子,或是做好一座假山,他都会满足地看上两眼,然后全部毁掉,重做。

    他有破坏欲。

    看着这位冰清玉洁的妻子,他心里就痒痒,忍不住想逗弄她,让她为他喜怒哀乐,为他活起来。

    他正思索着法子,张嫣把脸扭了过来,像朝堂上忧国忧民的老臣似的,蹙眉忧愁道:“陛下,别玩太久了,国务繁忙,等着你处理呢。”

    天启沉默良久,叹一声气,耷拉下脑袋。

    到了海棠苑,众人下辇,迎着朝阳,呼吸含着花香的新鲜空气。沿着海棠苑雪白围墙一周,已布满了亲卫兵。圆拱门门口,四个人正说说笑笑。段雪娇心有所感,眼波流转,装作不经意地瞄去,果然看见了那个翩然身影,不敢相信,惊喜霎时溢满胸腔,笑意漾在脸上,怕人瞧去,微微垂下了头。

    徽媞三两步跑到天启张嫣面前,扬起头看他们,笑道:“皇兄,你们好慢,我们走路都比你们快。”

    卢象升,罗绮和高永寿跟上来行礼。

    梅月华尴尬地转过身子,虽然大家各干各的,但她总觉得许多双眼睛都在关注着她,尤其是徽婧,那女孩毫不顾忌,目光直勾勾的。

    她现在仍在纠结中,来玩她当然愿意。她好多天没见过皇帝了,虽然补品衣物这些他都不吝赏赐,但她最渴望的还是他一个关怀的眼神。

    可是现在……

    她真的很想埋怨皇帝,好好的家宴,干嘛请外人?还是个男人,还是个赏心悦目的男人……

    捶捶脑袋,狠骂自己一句,拉回思绪,转瞬又忍不住遐想,听说这位书生功夫不错,难道生性好武的皇帝想跟他切磋切磋?

    一行人迤逦进了门,天启右手携着张嫣,侧头向左,问卢象升道:“听说你练功的刀有一百三十多斤,是真的吗?”

    “是。”卢象升点点头。他天性耿直淳厚,有一说一,并无炫耀之态。

    天启当即住了脚,不顾帝王形象地“哇哇”惊叹两声,直盯盯看着卢象升,由衷赞道:“你可真厉害!”

    卢象升腼腆地笑了笑,旋即又摆正了脸色,拱手恭敬道:“陛下谬赞。”

    天启兴奋地直想跺脚,如果不是正牵着一个孕妇,他现在都要跳起来了。

    “待会一定要向你请教请教。”他眉开眼笑地说。

    卢象升怔了怔,忙道:“不敢。”

    天启笑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偕同皇后往寂然亭去了。那寂然亭就是个八角亭,名字当然是天启起的,他喜欢在这里安静地做木工活,暂时逃离皇帝的角色,享受没有负担的寂寞。嫔妃宫女跟上帝后。卢象升站在原地,皱眉沉思,段雪娇过他身边,心头突突地跳,头垂得低低,不过一瞬间,却觉像过了一万年。

    亭子里头,张嫣远远望了他一眼,扭头问天启:“你这是干嘛?”

    “没人陪我玩儿,只好叫他喽。”天启吊儿郎当地说。环视着众位女孩,他又调笑道:“你们不是都挺喜欢他么?叫他来助助兴不好吗?”

    “你这是什么行径?”张嫣有些生气,“他是你的臣子,帮你治理天下,又不是戏子,你怎么能拿他取乐?”

    一腔闷气涌上来,天启那股高兴劲儿没了,也不说话了,整个人灰败丧气。

    梅月华暗里咬牙。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呀,不都是为了她高兴吗?凭什么她就能这么高高在上,随意挥霍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段雪娇眼波流转,将一切收入眼中,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姐姐太较真了,陛下就是想找一个年纪相仿的,会武功的人一起切磋,这样的人也不易得,恰好遇着了卢……大人,当然迫不及待了。这是君臣同乐,哪能等同戏子?”

    半年来,天启的目光,头一次落到了她身上,满含笑意,十分难得。

    段雪娇好似受宠若惊,羞涩垂首,眼底全是嘲讽。

    张嫣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咬了咬唇,偷眼看天启,他直直看着前方,将绷得紧紧的侧脸留给她,手里捏搓着木核桃,像是在拿它撒气。

    “陛下,”她想笑又不敢,覆在他手上,柔声道,“你不是要向他请教吗?去吧,我还想看呢。”

    天启咕哝咕哝嘴,一动不动,仍板着个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张嫣抓起他的手,按在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上,低低笑道:“他也想看呢。”

    这满含柔情的话语听在天启耳朵里,比春风还要醉人,他情不自禁扭头。她因为他的回眸,微微一笑,嫣然动人,满院的海棠花都失了色。

    草地松软,朝阳慢慢爬高,暖人日光透过密密丛丛的海棠花洒了进来,晒得人全身骨头都酥了。寂然亭一侧的雨棠亭里,宫女摆下古琴,焚上香,段雪娇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绪,敛衣缓缓坐下。微微抬头,扫去一眼,他就在正前方挺拔站立,白衣翩然,双眼看着寂然亭的台阶,有些无奈。

    她也替他觉得无奈,本是一个举止端方的读书人,却被皇帝的胡闹牵连。可是不这样,她怎么可能见到他?重重宫墙,隔断了她的目光。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感谢皇帝了。也感谢皇后。像她这么一个备受冷落的妃子,如果不是皇后帮衬,皇帝焉能想得到她?

    她做梦都没想到,她能坐在他对面,为他抚琴。虽然他把她当地上的草一样无视,虽然皇帝把她当戏子一样使唤,为人助兴取乐。她能感觉到,梅月华看她的目光既同情又想笑。

    寂然亭里的人俱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草地。

    天启缓步下亭,在卢象升对面站住。看着这个严肃恭谨的年轻臣子,他灿然一笑,挥手抛出一把木剑,朗声笑道:“请不吝赐教!”

    卢象升站立如松,伸手接住,却不敢拔,拱手劝道:“陛下……”

    “铮”的一声,琴声响起,如水波一样接连不断地荡开,似乎永不停歇。剑尖懒懒划过草地,天启手腕陡转,提剑、拔剑,快得让人看不清,只能听到木片擦过木片,尖锐的一声轻响。与此同时,琴音陡然拔高,如黄河之水倾泻,波浪滔天,气势惊人。

    “伤了你我可不管。”懒懒的一声笑,人已随剑来至身旁,直指咽喉。

    卢象升两手持剑背后,原地不动,只头向后微仰,躲过他的袭击,同时迅快侧身弹起,身姿轻盈灵活。天启心头暗赞,袭击不成,往回收剑,不过刹那之间,卢象升闪电般伸手,两指夹住剑身。天启翻动手腕,那剑沉重得如铜铸铁打,竟抬不起来,他暗暗使力,那剑仍一丝不动弹。

    卢象升莞尔:“陛下,下次等到近身再拔剑也不迟。”

    说时,两指突地松开,木剑竟弹向空中,天启手腕一麻,差点握不住。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硬是原地立住了,紧紧抓牢了剑。对手的强大和不虚伪客套的作风让他兴奋起来,不但不觉得挫败,反倒逞强了斗志,持剑笑道:“好俊的身手!何不放开玩一玩,拔剑吧!”

    卢象升扬眉一笑,利落拔剑,清俊面庞没有了老成,少年人的血性和神采彰发,倜傥不凡。他出自书香门第,少时即好武,与那些穷究四书五经的腐儒不同,闲暇之余,常使刀弄枪,这一点,没少被同学耻笑,他不理不睬,依然故我。

    这个年轻人脑袋瓜里灌满了儒家思想,少时即立下大志,此生必要成就一番功业,尽一份心力挽救颓唐的大明。读书年代,每常读到“生于忧患”即一咏三叹,心有戚戚焉。

    这么一个有志气的臣子,自然跟那个有志气的皇后一样,希望生逢圣主。可惜,这个皇帝的做派屡屡让他失望。他不认同这个皇帝,但他没法不喜欢这个人。皇帝只是朱由校的工作,不能因工作做得不好,就否定了他的为人。短短几次接触,这个少年温和的笑脸,坦诚的处世态度已经深深印在了卢象升的脑海里。

    琴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如湍急的溪水,唱着歌儿向前奔跑,又如狂风骤雨,吹打着海棠簌簌而落。徽媞看看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紧张观战,一脸肃凝。大概是怕伤着皇兄吧,她笑了笑,扭头看向漫天花雨里两个纠缠的身影,一点也不觉得刺激,只觉像一幅会动的画一样,很美。

    美得让人感伤。当年她初入皇宫,就随同西李住在乾清宫的西暖阁。东暖阁里躺着她父亲,奄奄一息的朱常洛。二楼住着她哥哥,腼腆沉默的皇长子朱由校。有时候,他能躲在里面一天不出来。她好奇,也上去瞅了瞅,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到处都是木头、图纸;桌上码着一排刻刀,精巧美丽;墙上挂满了长剑和刀,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皇长子朱由校很喜欢这种声音,常常开着窗户,让风吹进来,他就站在屋子中央,微笑聆听这美妙的音乐。

    父亲的即将死去,好似一点也没让他感到悲伤。他玩的时候依然快乐得像个孩子,做木工时沉静得像个姑娘。有时候,他会跟她讲起他母亲,一讲就红眼睛。她问他:“你父亲呢?”

    她用的是“你”。

    她只见过朱常洛两次,一次是刚进宫,一次是他入殓,说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至今,她都没意识到她是有父亲的。

    朱由校好像也没意识到,他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喃喃道:“父亲?”

    他的神情有些伤悲,笑容慢慢收敛,两眼遥望着远方,迷蒙得像下着雾雨。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他张张口,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便沉默了。她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个孤独到有些自闭的人喜欢把什么事都藏在心底,轻易不会说出口。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摩挲着石头,喃喃道:“现在,他要死了。”

    天生敏感的她捕捉到了这声叹息中的悲悯,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要死了。”他接着又叹息一句,眼泪滴滴答答掉落到了石头上。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眼泪像小溪似的流淌出来,渐渐哽咽出声,渐渐大哭起来。

    她当然也跟着哭,心里难受得不得了,不知道这悲伤从何而来,但就是想哭。夏天的凉风吹进来,那些长剑和大刀又开始叮叮当当作响,那声音映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至于今天突然又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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