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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9

作者:路遥
更新时间:2015-03-29 10:00:00
染红的东拉河边,饮饱水的黄牛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唔……”他象呻吟般地发出一声叹息。

      严酷的现实立刻便横在这个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仅仅凭着一股勇气就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靠在砖墙边自己的烂铺盖卷上,久久地闭着眼睛。他内心痛苦而烦乱,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么,再返回双水村吗?这很容易,明天早晨买一张汽车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他那另一种苦恼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

      “不!”他喊叫说,并且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周围有几个人在看他,脸上都显出诧异的神色――大概以为他神经不正常吧!

      孙少平尽量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想:他本来就不是准备到这里享福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一切过去的生活都已经成为历史,而新的生活现在就从这大桥头开始了。他思量,过去战争年代,象他这样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临着死亡呢!而现在是和平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罢了,总不会有死的威胁。想想看,比起死亡来说,此刻你安然立在这桥头,并且还准备劳动和生活,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吗?你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是的,他现在只能和一种更艰难的生活比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运的人们忘掉。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受辱、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孙少平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开始谋算自己眼下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聚在东关“找工作”的人这么多。他看见,每当一个穿油污的卡衫的包工头,嘴里噙着黑棒烟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很快就被一群揽工汉包围了。包工头就象买牲畜一样打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人就象参加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着下一个“救世主”来。

      当又一位嘴噙黑棒烟的家伙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少平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众人,挤到了他的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

      这人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要三个匠人!”“要不要小工?”有人问。

      “不要!”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一个工多少钱?”“老行情!四块!”

      所有的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孙少平只好沮丧地退回到砖墙边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和桥上的路灯都亮了――黑夜即将来临。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

      孙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砖墙边上,看来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没有任何希望了!那么,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来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当然,他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带着哥哥给的十五块钱。旅社很容易找。东关街巷的白灰墙上,到处划着去各种旅社的路线箭头,纷乱地指向东面梧桐山下层层叠叠的房屋深处。

      但他舍不得花钱。

      他想到了车站的候车室。是呀,那里有长木栏椅子,睡觉蛮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点行李,重新返回到长途汽车站。

      他在候车室门口被一位戴红袖标的值勤老头拦挡住了。这里不让住宿!

      唉,不让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可以过夜,那么揽工汉把这地方挤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唱着――你是一朵向日葵,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黄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人大部分都离开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象一团乱麻。他现在集中精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要强。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

      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碍…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境。他那年来黄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洞。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的黄提包象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洞来。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

      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交,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的……”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黄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乡,到黄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这样来黄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黄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

      现在他猜想,诗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交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千方百计找个营生干;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的亲戚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算是勉强承认了他这个外甥。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少平还没把话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还不快去担水!”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担!”说话中间,他眼睛已经在这窑里搜寻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窑掌里!他没对这两个不欢迎他的亲戚说任何话,就过去提了桶担往门外走。

      马顺两口子大概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舅撵出来说:“井子你怕不知道……”“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这种强行为别人服务的“气势”使亲戚不好意思再发作。马顺两口子的脸色缓和下来,似乎说:这小子看来还精着哩!他舅对他说:“你力气倒不小,是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大队书记家正箍窑,我引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人。你会做什么匠工活?”

      “什么也不会,只能当小工。”少平如实说。

      “噢……我记得前两年老家谁来说过,你不是在你们村里教书吗?小工活都是背石头块子,你能撑架住?”“你不要给人家说我教过书……”“那好吧,咱现在就走。”

      马顺接着就把少平引到他们大队书记的家里。

      书记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小炕桌旁边喝啤酒。桌子上摆了几碟肉菜。

      少平跟他舅进去的时候,书记没顾上招呼他们,只管继续对那个干部巴结地笑着说:“……这地盘子全凭你刘书记了!要不,我这院地方八辈子也弄不起来……喝!”书记提起啤酒瓶子和那人的瓶子“咣”地碰了一下,两个人就嘴对着瓶口子,每人灌下去大半截。

      把啤酒瓶放下后,书记才扭头问:“马顺,你有什么事?”

      他舅说:“我引来个小工,不知你这里要不要人了?”“小工早满了!”书记一边说,一边又掂起啤酒瓶子对在嘴巴上。不过,他在喝啤酒的一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眼少平。

      估计书记看这个“小工”身体还不错,就对那位干部说:“你先喝着,我和他们到外面去说说!”

      三个人来到院子里,书记问马顺:“工钱怎么说?”“老行情都是两块钱……”他舅对书记说。

      书记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气。

      “一块五!”少平立刻插嘴。

      书记“扑”一声把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然后便痛快地对少平说:“那你今天就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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