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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如何打败时间(二)

作者:桐华
更新时间:2018-11-13 04:16:39
    我端起炒饭默默地吃着,吴居蓝坐在沙发另一头,静静地翻看着一本书。

    我偷偷地瞄了几眼,发现是纪伯伦的《先知》,心里不禁窃喜,因为纪伯伦是我最爱的作家之一。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吴居蓝喜欢看我喜欢的书,就好像在这无从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发现了一点我和他的牵绊,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让人欣喜。

    等吃饱后,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对吴居蓝说:“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吴居蓝没有一点愧疚感,他一边看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建议:“你可以给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他。吴居蓝不为所动,淡定地翻着书,任由我瞪。

    我瞪着瞪着,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细细的打量,从头仔细看到脚,完完全全看不出一点异样。

    如果不是吴居蓝时时刻刻逼着我去面对这个事实,我恐怕会很快忘记昨晚的所见吧!因为我在心理上并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暗暗庆幸着他每月只有一夜会变成……一条鱼。

    我知道,吴居蓝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除了喜欢,他还有很多要考虑的现实,任何一个我猜到或者压根没猜到的现实,都有可能让他止步。

    吴居蓝说:“下个月圆之夜后,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当时,他话没有说完,我想当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现在,我才明白,他压根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继续说,不是话未尽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觉得不应该有下文了。

    这个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强要来的!但是,既然没脸没皮地要到了,我就没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关系的开始都会有怀疑和不确定,因为我们早过了相信“真爱无敌”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龄了。有怀疑和不确定是正常的,那是对自己更负责的态度,所以才要谈恋爱和交往,谈来谈去,交来往去,一点点了解,一点点判断,一点点信任,甚至一点点妥协,一点点包容,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经对这个世界满是悲观和不相信了。吴居蓝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复杂,我允许他有更多一点的怀疑和不确定。只要他还喜欢我,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我坐到了吴居蓝身旁,轻轻地叫了一声“吴居蓝”,表明我有话想说。

    吴居蓝合上了书,把书放到茶几上,平静地看向我。

    我试探地握住了吴居蓝的手,他没有排斥,可也没有回应,目光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裸地表明——对他而言,我的触碰,别说心动涟漪,就连烦恼困扰,都不配给他造成。

    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没脸没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挠他的掌心,他一直没有反应,我就一直挠下去,挠啊挠啊,挠啊挠啊……吴居蓝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没完没了的撩拨。

    我心里暗乐,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我们聊天吧!”

    “聊什么?”

    “随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吴居蓝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快就不再逃避,决定面对一切。他盯着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龄。”

    吴居蓝说:“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谓山中无日月,你们计算时间的方式对我没有意义。”

    我沉默了一会问:“你说你上一次登上陆地是1838年,在欧洲。你一共上了几次陆地?”

    “现在的这一次,1838年的一次,还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经历还算简单!我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第一次登上陆地是什么时候?”

    “开元八年。”

    我没有再问“在哪里”,因为这种年号纪年的方法,还有“开元”两个字,只要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中国人都知道。虽然已经预做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我还是被惊住了。

    我愣愣出了会神,猛地跳起来,跑到书房,抽出《唐诗鉴赏》,翻到王维的那首诗,一行行地快速读着:

    青青山上松,

    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

    心相忆,

    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

    亭亭迥出浮云间。

    终于、终于……我明白了!当日吴居蓝的轻轻一叹,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而是真的千古光阴,尽付一叹。

    我状若疯狂,急急忙忙地扔下书,匆匆坐到电脑桌前,搜索王维: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

    我刚想搜开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吴居蓝走到我身后,说:“开元八年,公元720年。”

    吴居蓝进入长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那一年,王维十九岁,正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酒年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如烟,都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你认识王维?”

    “嗯。”

    难怪我当时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听着很奇怪。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下意识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原来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岁,正是“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的年少飞扬。

    那时的吴居蓝也是这样的吧?风华正茂、诗酒当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喃喃问:“你认识李白?”

    “喝过几次酒、比过几次剑。”

    “杜甫呢?”

    “因为容颜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处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见过子美。”

    吴居蓝的表情、语气都很平淡,我却不敢再问。从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从歌舞升平到天下殇痛,隔着千年光阴读去,都觉得惊心动魄、难过惋惜,何况身处其间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为什么不回到海里?”

    吴居蓝淡淡而笑,“那时的我太年轻,又是第一次在陆地上生活,稀里糊涂太过投入,什么事我都无能为力,却又什么都放不下。”

    “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我从舟山群岛乘船,东渡日本去寻访故人。我到日本时,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后,回到了海里。”

    从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一年的人世兴衰、悲欢离合,看着无数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气为君饮”,还是“风流肯落他人后”,都成了皑皑白骨,对寿命漫长、一直不老的吴居蓝而言,应该相当于过了几生几世,难怪他看什么都波澜不兴、无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千年之后,才会再次登上陆地,还是一块全无记忆的大陆,那些镌刻于记忆中的欢笑和悲伤都太过沉重了!

    我走到吴居蓝身前,温柔地抱住了他。

    吴居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你不怕吗?”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好似带着千年时光的沧桑和沉重。

    我的头伏在他怀里,双臂用力抱紧他,希望我的温暖能融化一点点他的冰凉,“令我畏惧的是时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见、触得到的是我,不是时光。现在你还年轻,觉得无所谓,可十年、二十年后呢?我依旧是现在这样,你会变成什么样?”吴居蓝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言辞却犀利得像冰锥,似乎要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这一瞬间,我真恨吴居蓝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让我有半点糊涂,也不肯让我有半点逃避,总是把一切□□裸地摊开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对我的感情,但是,他却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开,逼迫我放弃自己的感情,放弃他!

    我沉默了良久说:“我会变老、变丑。”

    “我不可能在一地长居,你必须跟着我颠沛流离,没有朋友,没有家,到那时,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梦。又老又丑的你会恨我、畏惧我,想尽办法逃离我。”吴居蓝一边说着残忍的话,一边微笑着推开了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离开,但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凉。

    “沈螺,不要把你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我身上,去寻找真正适合你的男人!”吴居蓝冷漠绝情地用力拽开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谁针对你,确认和我没有关系后,我就会离开,你就当遇见我的事是一场梦吧!”

    ————·————·————

    我晕晕沉沉,像梦游一样走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闷,“唰唰”几下,拉开了所有窗帘,打开了所有窗户。清凉的晚风一下子全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飞了起来,窗帘也哗哗地飘着。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长长久久地看着天上那轮圆月。

    千年前的那轮月亮应该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却不行,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女子的芳华更是有限,十年后,我三十六岁,如果保养得好,还能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二十年后呢?四十六岁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五十岁的女人又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和寿命漫长、容颜不老的吴居蓝站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中国最美的爱情誓言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连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还是恋人的手吗?

    我悲伤无奈地苦笑了起来。

    自以为鼓足了所有勇气,信心满满地面对这份感情,下定决心不管我和他之间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我们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让时间去打败所有的怀疑和不确定。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就是“时间”。

    我该用什么来打败时间?

    这个问题,连拥有千年智慧,几乎无所不能的吴居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才会故意尖刻地说出“又老又丑的你”这样的话来伤害我,逼着我放弃。

    理智上,我认同吴居蓝的决定。既然未来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会伤害到所有人,的确应该选择放弃。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愿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

    夜色越深,风越凉,我却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着凉风。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十分狼狈,不得不站起来去抽面巾纸。

    擦完鼻子,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还差十几分钟就凌晨四点了。

    我竟然无知无觉地在窗口坐了六七个小时,难怪冻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经失灵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冷。

    我靠着窗台,看着窗外:月光下,龙吐珠花皎皎洁洁,随风而动;九里香堆云积雪,暗香袭人。

    我想起了吴居蓝慵懒地坐在花丛间,静看落花翩跹的样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我不是吴居蓝,没有他的理智,更没有他对人对己的冷酷。也许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没有办法想清楚,究竟是应该理智地放弃,还是应该顺心地坚持。

    但是,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不管我怎么想,吴居蓝似乎都已经做了决定……

    突然,我心中一动。

    吴居蓝逼我放弃,他放弃了吗?

    在说了那么多冷酷的话,明知道会伤害到我后,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个吗?

    刹那间,我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把无法决定的事情交给了命运去决定——

    如果我此时出声叫吴居蓝,他回应了,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不许放弃!如果他没有回应,那么就是命运告诉我,应该……放弃了!

    我把头凑到窗户前,手拢在嘴边,想要叫他。可是,我紧张得手脚发软,心咚咚乱跳,嗓子干涩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运、我的未来都压在一声轻唤上吗?

    万一、万一……他早已熟睡,根本听不到,或者他听到了,却不愿意回应我呢?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略微平静了一点。

    恐惧纠结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对着窗外的迷蒙夜色,轻轻地叫:“吴、吴……吴居蓝。”因为太过忐忑紧张,我的声音听上去又沙又哑,还带着些颤抖。

    本来,我以为我要经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个答案,结果完全没有想到,我的声音刚落,就听到了吴居蓝的声音从楼下的窗口传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满面惊愕地愣住了。

    一瞬后,我一边捂着嘴,激动喜悦地笑着,一边瘫软无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缩成一团,双手捂住脸,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流下。

    你在楼下,凭栏临风。

    我在楼上,临窗望月。

    两处断肠,却为一种相思。

    你让我放弃?

    不!我不放弃!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吴居蓝竟然从窗户外无声无息地飞掠了进来。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冲过来,搂住我,“你哪里不舒服?”

    我抱着他,一边摇头,一边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开心、太喜悦,为他的心有挂碍,为他的牵肠挂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发烧了!现在知道难受了,吹冷风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声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边帮我把脉,一边柔声问:“哪里难受?”

    我摇头,哽咽着说:“没有,哪里都不难受。”

    他不解,“不难受你哭什么?”

    我又哭又笑地说:“因为你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你也睡不着……”

    吴居蓝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神色一敛,眉目间又挂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脉的手,冷冷地说:“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了床上,替我盖好被子,转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红着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无奈地说:“我去拿退烧药。”

    我放开了手,他先把窗户全部关好,窗帘全部拉上,才下楼去拿药。

    一会儿后,他拿着退烧药上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先把药吃了。

    他把电子温度计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含一下。

    几秒后,他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显示的数字,皱了皱眉头,对我说:“你刚吃的药会让你嗜睡,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发烧,全身开始虚软无力,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渐渐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稳,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直很痛苦。一会儿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热得全身冒烟;一会儿像是掉进了冰窖,冻得全身直打哆嗦。

    晕晕沉沉中,感觉到一直有人在细心地照顾我。我大脑黏糊糊一片,完全没有思考的力气,想不清楚他是谁,却无端端地欢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边,就算我一直这么痛苦地时而被火烤,时而被冰冻,我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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