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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8

作者:言妍
更新时间:2017-12-03 14:00:00
的就是找到内应的人。

    他翻个身,鼻子碰到枕巾时,一般香味淡淡传来。他知道那是属于美的,从尼姑庵挟持她的那一次,后来的共同逃亡,到她负责清扫工作,他愈来愈熟悉这味道。

    杜建荣和黄康是否都注意到了?还是只有他特别敏感?呃,应该只有他,因为他才有机会去联想……满脑子正都是她的时候,就听见她娇脆清朗的笑声。在这尚昏暗的清晨,仿佛遥远林间的一只百灵鸟,传颂美丽的音符,立刻让他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真不懂,她为什么老有泉涌不断的喜悦呢?从正式相识起,她就慧黠、顽皮、机智,仅管碰到懊丧或艰困的情况,她散发在脸庞的光辉都不曾消失;唯一见过的梦中泪痕,也带着纯然的美感。

    那是不解人间愁事的稚气使然吗?还是她内心有另一个世界,替她造出了不同的应变面具,使她能苦中作乐?

    若是后者,那真如师父所言,美就太精明厉害了。

    他一直任她追随,不就是因为有忍不住的好奇心吗?

    她可以是调皮的女学生,可以是恶霸的刁钻女儿,可以为他杀人而喝采,可以镇静地恫赫人,可以极大方地表达自己;更妙的是,叫她在十二月酷寒的雪地里,走上几天几夜,她不喊一声苦;叫她在报社里当打杂的仆人,她也乖乖地去做。

    季襄一直在观察她,比自己想像中更专注,更有兴趣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她说她继续跟着他,是因为想报效国家,他倒想见识一下,为了爱国,这没吃过苦头的段家三小姐,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季襄又想换个睡姿时,美的笑语中夹杂着另一个男声,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好玩的事。他倏地清醒,人也坐了起来,八成又是爱在美女前面耍嘴皮子的黄康。

    这个黄康,有着城里人的世故滑溜,虽然家有妻小,仍爱和女孩子调笑。他对美献殷勤的举止,季襄已不只见过一次,而且还提出警告,要他收敛一些。

    “为什么不行?我只是想表现同志间相互帮忙的友爱美德。”黄康反驳说。

    “我很清楚你的“友爱美德”,但工作之际,我希望你只对外,不要对内!”季襄也不客气地说。

    “我的“友爱美德”又有什么不对?我也常逗若萍开心,你就不曾有过异议呀!”

    黄康说。

    是吗?他怎么都没注意到?季襄脑筋转着,又说:“美不一样,她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照顾她。”

    这段话,连季襄自己都讲得有些心虚,但他为人一向正经沉稳,不说废话,黄康也就没有再争辩。

    笑声愈来愈大,像针般刺进他的耳朵里。季襄再也睡不着,便下床穿衣,带着一张深受打扰的脸,来到前头的报社。

    屋内无人,只浮着薄薄的日光。笑声来自旁边的小走廊,季襄走过去一看,随着美的,竟是向来沉默寡寡言的杜建荣。

    他们正挤在一块儿生煤球炉,空气中有浓浓的烟味。

    “你现在用的黄磷火柴,容易自己燃烧,又有毒性,久了对身体不好。”杜建荣一脸卖弄地说:“我们试试日本的猴子牌安全火柴。”

    “猴子牌?干嘛取那么好笑的名字呢?难道你划一下,它就会“吱”一声吗?”美笑着说。

    “不知道。日本人老爱做些奇怪的事,不过他们历史名人丰臣秀吉的外号就叫“猴子”,可能和他有关。”杜建荣也随着她笑。

    “我还是喜欢瑞典用的凤凰牌名称,浴火中的凤凰,取得好。”美说。

    “凤凰当然是比猴子高雅多啦!”杜建荣接着说。

    即使是那么无聊的一句话,美也笑得天花乱坠,而杜建荣更是以为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幽默男子。

    季襄实在看不下去,用力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来找碴的神色,说:“建荣,你不是还有事吗?我给你那几张图表,你研究过了没有?”

    “我……呃……我只想帮美的忙而已。”杜建荣略显尴尬,脸红红地说。

    “生火煮饭是她份内的事,若她自己不能处理,就没有资格留在这报社之内。”季襄干脆地说。

    这下子连美的脸也涨红起来。她正想顶嘴,建荣借口离开,就只剩她面对眼前那横眉竖眼的暴君。

    她二度想开口,他却抢先说:“我让你来这的报社,是因为你千方百计求着要来报效国家的。我可不许你在这里招蜂引蝶,乱搞男女关系!”

    “什么?你说我……”美生平没受过那么大的侮辱,她头轰了一声,几乎说不出话来。

    “建荣和黄康都有很重要的任务在身,我希望你远离他们,不要让他们分心。”他继续残忍地说。

    “你……你太过份了!你把我段美想成什么样的女人?”

    他的话才说一半,愤怒尚未表达到千万分之一,他倒一派潇洒地转身就走。

    美气极了,她打自娘胎出来,什么死皮赖脸的人没见过?就没碰过这种自私无礼、没心没肝的大混蛋。

    若不是一只手拉住她,她真会扑上去,要他把所有不是人的话都吞回去。

    陈若萍把才才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她原先对季襄莫名其妙带回一个女学生就心存疙瘩,现在亲眼见他对美疾言厉色、毫不留情的样子,不禁暗暗高兴。

    在制止争端之余,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说:“季襄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那种脾气。”

    “管他什么脾气,也不能说这么难听的话!”美仍怒气冲冲地说:“亏他读圣贤书,就不知道话如毒箭,如利刃,会置人于死地吗?他怎么可以随便无的放矢,含血喷人呢?”

    “他的压力大,很多话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考虑太多别人的心情,你照他说的话去做就没错。”陈若萍又说。

    美看了她一眼,仿佛这才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是同一国的,总说她年纪小,是新手,叫她做最没用及最卑微的工作,然后又瞧不起她。美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咽下这些委屈呢?

    她不再理人,迳自烧水洗菜。

    陈若萍为表示自己贤慧识大体,又进一步劝导说:“他们这种为理想献身的男人,都是铁了心肠的。我认识季襄那么多年,还没有听过他说几句让人开心的话呢!”

    这倒引起了美的好奇心,她忍不住地问:“你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吗?”

    “我们陈家和他们唐家是世交,而且我姊姊还是季襄的未婚妻,他都没跟你提到吗?”陈若萍说。

    未婚妻?季襄有未婚妻?美心一沉,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应该是无所谓的,但想到季襄和另一个女人,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我姊姊在未过门之前,就得急症死了,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陈若萍接着说。

    美的心像在荡秋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手边忙着,却无法专注。

    “本来他母亲想订下我,但季襄反对。他曾说过一句话,中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成亲,因此他不愿意耽误我的青春。”陈若萍不自觉地透着无奈。

    “这太荒谬了!如果中国永远不统一,他就永远不结婚了吗?”美张大眼睛说。

    “以季襄顽固的个性,真有可能哟!”陈若萍终于谈到了主题,“我看过太多女孩子迷恋他、崇拜他,为了他走上救国的行列。但这些都没有用的,季襄一点都不会感动;

    如果你是因为这种理由而加入我们的团体,我劝你趁早退出,免得让自己伤心难过。”

    这话说得比季襄更毒,若非美的定力够,炉上的热水早就洒得到处都是了。她镇定颤抖的双手说:“你……你和唐季襄全是半斤八两,都是用小人之心去度衡别人。有你们这种狭隘的胸襟和肮脏的想法,中国能救得起来才怪!”

    “美,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陈若萍赶紧说。

    “我告诉你,我段美是立志不结婚的!”美打断她说:“我看过太多女人依附男人后的悲剧,你既是时代的新女性,应该听过唐群英的这段话吧?“自三从四德之说中于人心,于是一般男子以有德无才为女子之天职,有耳而,有口而喑,有手而胼,有足而刖,有心而茅,起居服食仰给男子”。我当然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不像人的废物!”

    哦!这女孩子真不简单,很有一套不同凡俗的看法,季襄的眼光毕竟是没有错的。

    陈若萍一方面放心,一方面赞同地说,“你能如此想,就是完成思想革命的第一步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季襄那些崇拜者之一呢?”美冷不防地问。

    “我?”若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当然不是!我加入这份工作,为的是我自己,绝对与季襄无关。”

    “是吗?”美由唇间吐出这两个字。

    陈若萍往后退一步,满心不解。段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她看起来心无城府,行事稚嫩(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为什么此刻显露的精明,又令人难以招架呢?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轻忽季襄带回来的这个女学生。

    ※※※

    农历年过去,元宵节过去,美渐渐适应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她说不上喜欢与否,人间到处是尔虞我诈,只不过城里的人较世故,往往笑里藏刀。

    即使在有共同理想的报社中,仍有着人性的弱点。

    黄康轻浮,杜建荣寡断,陈若萍善妒,而季襄心机深,是她唯一看不透的。

    自从那一日的冲突后,美收起了笑脸,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反而是陈若萍比以前更热络,但由那亲近的态度中,美感受到更多的防范之心。

    哼!她生在那种旧式的大家庭,四面皆楚歌,什么嘴脸没见过?

    整个报社中,她只在乎季襄,但也偏偏对他最冷淡,谁叫他说出那一番污蔑她热情和人格的话呢?

    悄悄来到的春天,让她更想念母亲。算算离家已两个月了,一直没有机会去找阿标。

    母亲得不到她的音讯,一定会很着急的,但上海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才能找到阿标呢?

    一个午后,气温升高,美藉着买杂货的理由,想开始采取行动。

    对于上海,除了灰蒙蒙的港口,人来人往的车站,热闹的南京路,租界欧式的洋楼外,几乎没什么概念。阿标工作的地点叫“沪江运输行”,既是码头搬运工人,当然就往上海外滩一带找啦!

    美站在转角的书报滩,想着要不要叫黄包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里?”季襄穿一身黑衫裤,双手插在口袋,头戴一顶鸭舌帽,更加神秘的样子。

    唉!真倒霉!第一次想“探险”,就偏被他碰到。美居于天生的谨慎及留有退路的习惯,她一直没告诉他有关阿标的事。此刻,她自然把头抬得高高地,轻哼着说:“不干你的事。”

    看着身穿棕色毛衣及黑裙的她,虽失去了往日披翻毛斗篷时的娇贵气,但顾盼之间,仍有一股明艳。他早注意到她的态度,也知道她在生气,最初季襄只觉有趣,但时日一久,被她当成隐形人的滋味,竟让他很不好受,半痛不痒地,也在心上成了一个疙瘩。

    从“不必谈”到“必须谈”,季襄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她。今天见她单独走出报社,机不可失,他也跟了出来。远离另外的三双眼睛,他可以稍微放松自己,来逗逗这可爱的小百灵鸟。

    “你还在为那天我说你的事不高兴吗?”他用自认为最温和的语气说。

    “我不但不高兴,而且要记恨一辈子,因为你颠倒是非,说的话太伤人了。”她没好气地说。

    “我的警告都是有理由的。”季襄仍固执己见说:“我们的工作需要全力以赴,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

    “你……你如果不是来向我道歉认错的,就不要和我说话!”美气白了脸,快速往前走,差点去撞到几个头缠红巾的印度巡捕,也是上海人所谓的“红头阿三”。

    季襄实时抓住她,但她又甩掉他!

    唉!他从没碰过这种女孩,情绪变化多端。有时候什么都可以忍,有时候却连一点气都不肯受。这一路下来,都是她缠着他,现在还要他反过来说对不起,不是太可笑了吗?

    想归想,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解释说:“这也不能怪我。你在富塘镇就以美貌出名,马家两兄弟都千方百计想要娶你。建荣和黄康单身在此,我当然要注意一些。”

    季襄用“美貌”二字,原是无心的就事论事,但美听到耳埋,气几乎全消了。她并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甚至认为红颜多薄命,然而能由季襄口中说出,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她转过头,故意装成很严肃地说:“我已经表白好几次了,如果我仅仅是要找个男人嫁,就不会离开富塘镇了。我跟随你,就是敬仰你的为人及理想,但有时候你真太让我失望了。”

    敬仰季襄的人太多了,他从不在乎那些虚名赞誉。但美不太一样,她脸上的快乐、顽固、渴望、不屑、冷漠,都奇怪地影响他的心境与平衡。

    “也许我太天真,看错你了。”美又加一句。

    英雄形象即将破灭,季襄心一横,放下尊严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总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而且跟随你,我怀疑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她看着天空说:“一切都和我期待的相差太多了。”

    这太得寸进尺了吧?他都已经开口道歉了,她还在那里东挑西捡。这一生,连他的父母师长也不曾对他的能力产生疑问过。

    季襄铁青着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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