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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8

作者:[美]刘墉
更新时间:2017-12-06 06:00:00
用面包把盘子擦干净,擦完了,看手上弄到一些汁,又把手指伸到嘴里舔干净。

    这真不文雅,却常发生在法国士绅和名媛的身上。他们不觉得不雅,还觉得是对主人的一种奉承,表示东西太好了,好得让人忘了礼貌。

    想必螳螂也是忘了礼貌。在它那钳子之间,一定还沾了许多汤汁,让它余味无穷。

    它的手显然是复原了,否则如何抓虎头蜂,又怎么把手指,一根、一根送进嘴里,做得如此细腻而从容呢?”

    我兴奋极了,觉得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自夸,这世上有几人给螳螂接过骨?又有几人动过螳螂的手术?而且成功了。

    我决定再去抓一只虫进来,让它享用。而且才出门,就见一只“黄夹克(yellow Jacket)”在享用我的美人蕉。它不是吃花粉,而是钻进美人蕉的“叶鞘”里喝水。美人蕉在大热天是救命的东西,因为它的叶片大,又斜斜地伸着,即使不下雨,凝在上面的露水也会滑进它的叶鞘。我不知道美人蕉是不是用这方法收集水分,只知许多小虫都靠这个“小池塘”过活。

    黄夹克也算黄蜂的一种。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晓得美国人都叫它黄夹克。它才钻进叶鞘,就被我的塑胶袋堵住,居然还不知道,迳自喝水,喝完退出来,起飞,进了我的塑胶袋。

    不知道它如果没喝水时已经发现被堵住,还会不会继续喝,抑或立刻想办法“突围”。如果是我,知道突围已不可能,我一定喝。就好像有一阵子空难特多,我出去旅行时,都祈祷,如果非死不可,请让我玩完了,到归程才“出事”,不要刚出发,就掉下去,太冤了!

    就算知道必死,总也得把现在好好过了,对不对?谁不是如此呢?每个人都知其必死,每个人也都猜想自己不会马上死,所以能好好地活着。所有的匪徒、暴群、恶主,也都以这方法,用最少数的走狗,对付大多数的善良百姓。百姓们都知道如果一起抗暴,自己人一定赢,但是自己可能死。于是在避免自己送死的想法下继续忍受,忍到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千岛湖事件遇害的人,如果先知道会被杀,可能乖乖走到船舱下面去吗?他们一起反抗,就算死伤几人,匪徒能不被制伏吗?一枝枪、一颗子弹,能杀一百个人,就是这个道理。

    “黄夹克”显然是个“达人”,喝足了酒,上刑场。

    进去了,“黄夹克”开始飞扑。从盒子的每个角度,试着突破重围。又倒挂着,在盒盖上爬,对着每个通气口,极力地想钻出来。可惜,身子太大了。这正是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的道理。

    盒子那头,螳螂依然在洗脸,还在左扭扭头、右伸伸腰,好像作马王堆帛画上的“导引之术”。相信它这看来从容,而且无欲的动作,正是为下面的杀戮热身。

    守了十几分钟,看来一时不会有好戏,我转去厨房找东西吃。

    老婆切了一大块“维吉尼亚火腿”,放在微婆炉里热了一下,又放上一片凤梨,还倒了杯牛奶给我。我突然灵光一闪,去书房把螳螂盒子拿过来,放在餐桌上,三个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观赏。

    “多残酷啊!一边吃,一边看别人杀。”老婆说。

    “多残酷啊!一边杀,一边看别人吃。”我说:“这火腿如果不杀,是哪里来的?不但杀!还调味、腌渍、绑起来入味,再运出去卖、买来切、切来热、热来吃,人残不残酷?所以说,是我们一边杀,一边看“它”吃。这就好比预先买好凶器、观察形势、算好时间杀人,是‘谋杀’,要罪加一等。至于临时见财起意、夺财杀人的是‘非预谋杀人’,罪轻一等。人的杀生,都是谋杀。”

    正说着,盒子里传出一阵骚动,以为战事已经开始,却见螳螂还在作“导引之术”,真正的骚动是从盒底传来――

    那只黄夹克跟虎头蜂一样,也钻进了大黑蜂的尸体里,而且不但钻,还不停地拍翅膀,抱着尸体上下翻滚。

    “它好像在打架。”女儿说。

    “跟死掉的大黑蜂打架。”我说:“它不知道它的必死,是因为我造成的;也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螳螂,却以为自己的厄运是同类的大黑蜂造成的,所以去咬大黑蜂。”

    “死了,为什么还咬?”女儿问。

    “这叫鞭尸。”

    “不要跟小孩说这么多。”老婆把子推到我前面,又对女儿说:“吃东西,不要看。”

    盒子放在眼前,我一边低头切火腿,一边看。发现“黄夹克”一下子不见了,原来钻进了大黑蜂的肚子。大黑蜂居然空了,被上一只虎头蜂吃光了内脏。这下我搞懂了,为什么我会找不到虎头蜂,它又为以能活得这么长。原来它杀了老贼,自己变成新贼。只是它如果这么会咬,当螳螂生病,毫无武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咬螳螂呢?

    想起七、八年前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

    一个华青帮的华青,在勒索一家中国人开的旅行社时被捕。那家旅行社在三楼,小华青上楼,进了门,发现坐在柜台后面的不是“老中”,而是个白种女人,于是掉头就走。没想到白种女人看到华青手里的武器居然尖叫起来,惊动了一、二楼的邻居,又正巧有警察经过,于是被抓了。

    你说妙不妙?他为什么看到“老中”就抢,看到“老外”则走呢?是言语不通?还是承继了八国联军以来,中国人崇洋媚外的遗毒?反老外、反老外,超英赶美、杀夷灭洋之后快百年了,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连万里迢迢、漂洋过海地来到番邦,还要回头欺侮自己人。

    看!“黄夹克”如同一个来自黄土地的炎黄子孙,钻进同族的肚子里,狂攻、猛咬。表演一出闹剧,给作壁上观的螳螂看。

    看你们自己斗够了,再下手!宠臣

    九月八日

    昨天夜里我作了个怪梦,不!应该说是可怕的噩梦。

    我梦见一个男人驾着小飞机,带着他太太和初生的婴儿在山里出了事。夫妻都受了重伤,太太先死,先生也跟着死去。第二天,救援的直升机冒着风雪赶到现场,看到两个大人的尸体抱在一起,却没有婴儿的踪迹,突然听到哭声,从那死去的女人怀里传出,走近看,大吃一惊,弯身从女人的腹腔间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儿。原来那丈夫知道自己快死了,孩子也会冻死。竟把他死去妻子的腹腔切开,将婴儿塞进去,只露个头在外面。再抱着他的妻与子,断了气。

    我常作这样的怪梦,主角不是我,我是第三者,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发生的事,许多我写的小说题材都是这么得来的。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些故事常从我过去生活的经验里产生。也可以说,我白天总是想,没在有意识想,也在潜意识想,想着想着突然产生灵感的火花,落入了梦中。

    早上起来,对儿子说这个故事。他一笑,说简直是外星人电影里的神话。我说“笑话,什么神话不是拿人的心去想的?如同有精金和玛瑙的天堂,也是用现实世界最美的东西去想。我这故事不是凭空杜撰,可是有根据的。”

    于是对他说游阿拉斯加时,听爱斯基摩人说的故事――

    “如果你在冰天雪地里失去了雪橇,又迷了路,眼看风暴就将来到,你没有任何屏障,只可能被冻死。这时你发现远处有一只北极熊,你唯一的选择,就是趁天亮,拼最后一口气,把北极熊杀死。然后切开它的肚子,钻进去,靠着它身体里的热血,和厚厚的皮毛,你才可能度过这场灭难。”在费尔班克,一个爱斯基摩人对我说:“你非杀它不可,它既然不能拥抱你,甚至准备夺你的性命,你怎能不杀它?”

    “说不定它也要被冻死了。”我说。

    “它既然总归一死,你当然更该杀它,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吧!”爱斯基摩人说:“所以在我们的神话里,认为我们一半是人、一半是北极熊,我们的祖先靠躲在北极熊的肚子里,活下来,又像被北极熊生出来,所以是半人半熊。你没看见好多雕刻,从左半边看,是人;从右半边看,又是熊吗?”

    我昨夜的梦就是根据这个“改编”。为什么早不作、晚不作,昨天作呢?”

    很简单!因为昨天看到“黄夹克”躲在大黑蜂的肚子里,它们的道理不是一样吗?只是不知上一只虎头蜂被螳螂抓了出来,这只“黄夹克”是不是也难逃此劫。

    想到这儿,我立刻走去书房。早晨的阳光已经过了,盒子里暗暗的。我是故意把螳螂盒子放在书架上,因为如果我摆在靠窗的地方,太阳一直晒,盒子只有上面几个通气孔,里面温度不断升高,没多久螳螂就会被烤死。

    我把盒子从架上拿下来,放到窗台有阳光的地方。在我的监视下,晒晒太阳是可以的。

    才放定,就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原来那“黄夹克”没躲在大黑蜂的肚子里,也可能是见到阳光就飞了出来。但是最早的时候,朝阳已经晒过一次,它也可能早出来了一阵,为什么没像昨天的虎头蜂,被螳螂吃掉呢?

    两个家伙都是“趋光”的。黄夹克不断往阳光那一侧的盒盖上飞,螳螂也往那里移动。这很好,像是一起往赌场和夜总会跑的仇家,因为“同好”而“相聚”,因为相聚而相斗。

    我不断配合螳螂头部面对的方向,调整盒子的角度,使“黄夹克”能正好投怀送抱。只是,等了半天,只见两个家伙不断走来走去、扑来扑去,却不见大打出手。

    我想通了!这就好比两个仇人陷身在绝境,正当怒目相向,准备一决死生的时候,突然露出一条逃生的路,当然逃生重要,于是不再打斗,争相逃跑。

    现在“黄夹克”以为绝处逢生,由盒外透出一线生机,甚至隔着窗子,能见到它的“桑梓家邦”。螳螂也一样,特丹树近在眼前,比“黄夹克”的家还靠近,当然也想逃,它哪还有心吃呢?要吃,也等逃出去之后再说,说不定可以守在洞口,等仇人钻出来的时候,狠狠来一下子。这不正是“双喜临门”吗?又逃出险境,又杀了仇家。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不是如此?有几人能因为感谢老天爷,让自己脱险,而饶仇家不死?他只会想,上天使我不死,就是给我报仇的机会,我岂可不报仇?不报是拂逆了天的旨意。当年刘帮迟疑,说项羽曾经在最盛的时候,留自己一条生路,而打算还报,也留项羽一条生路的时候,下面人不也这么说吗?

    当年上天把天下给项羽,是项羽不拿,违了天意。而今上天又把天下给你刘邦,你岂能再犯项羽曾犯的大错呢?”

    每个得天下的人,都说是大意。他杀是“顺天之意”,他不杀也是“顺天之意”。上天疼孩子,管他好不好,都是对。这就是“天子”的道理。

    灵机一动,我把玻璃盒快速地移到阴暗处。使这两个“急于找出路”的家伙,一下子失望起来。失望就会互相责备,失败就要为自己找个失败的借口。战败者的阵营里总会有叛变和内证,就是这个道理。一群败将,你怨我、我怨你;你骂我、我骂你;接着是你杀我、我杀你。最后把主帅的头,提去见敌人,不但得赦免,还能混个一官半职,这不是战争和历史的定律,和悲剧中的喜剧吗?

    果然,才进入阴影,两造就厮杀起来。每当“黄夹克”飞近,螳螂就曲着双臂,作出攻击的样子,然后出手。只是,不知因为盒子大小,还是技术欠佳,虽然把盒子撞得咔咔响,却一再扑空。再不然明明抓住了,又一下子甩掉,好像伸出去蒸笼里拿热包子的人,包子到手上,又烫手,丢了回去。

    我开始怀疑昨天它所以能抓到虎头蜂,是因为虎头蜂关了太久,已经筋疲力竭的缘故。再不然它就是趁虎头蜂已经昏迷,才动手。

    “我看它是个小人。”我对妻说。

    “什么是小人?”女儿在旁边问。

    “小人就是偷袭的人。”我回答:“偷偷攻击别人。”

    “哪只螳螂不是小人?”妻说:“它当然是小人。”

    女儿突然一噘嘴,不高兴地走开了。坐到客厅沙发上,不说话。

    “她哭了那!”妻小声说。回头看,可不是吗,在那儿擦眼泪。我赶紧过去问:“妹妹!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你们骂我的‘宠物(Pet)’。”小丫头说。曾几何时,她已经把这螳螂看成她所有了。

    “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妈妈。”小丫头擦着眼泪:“它妈妈会不会安慰它?”

    “它妈妈早死了。螳螂妈妈都在前一年秋天生蛋,然后死掉。等第二年,那蛋会自己变成小螳螂,所以没有一只螳螂能见到妈妈。”我说,心里一惊,发现可不是吗?这世界上许多生物,都永远见不到妈妈。

    “那我作它的妈妈。”小丫头突然兴奋起来,又跑去了盒子旁边,大声喊着:“它是我的贝比,我给它取个名字。”想了想,说:

    “它叫Petty,派蒂!我的派蒂!”乔迁

    九月九日

    自从昨天螳螂被我家大小姐收为“义女”,事情就麻烦了。以前大小姐看螳螂是凑热闹,现在看螳螂是探望她“女儿”。于是“它有没有吃东西?”“它为什么不吃东西?”“为什么不弄东西给它吃?”“它为什么抓了半天抓不到?”“晃是盒子太小了?”这些问题就都出笼了。

    提到房子太小,我倒也有同感。第一,自从脱皮之后,它突然变大了。第二,自从它手术之后,显然已经复元,前途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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