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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8

作者:[意]卡尔维诺
更新时间:2017-12-08 20:00:00


    这不是一次随随便便的会见,是由市接待委员会为了讨好卖乖而事先精心安排好的。必须挑选一棵漂亮的树,他们想要橡树,可是核桃树可以使人看来更清楚,于是他们用一些橡树的叶子来装点核桃树,在上面挂上法国三色彩带和伦巴底三色彩带、三色徽章和旗帜。他们让我哥哥蹲在那上面,穿着节日的盛装,但是头上戴着那顶有特色的猫皮帽,肩上搭着一只松鼠。

    全部活动预定在十点开始,周围有一大圈人,可是到了11点半拿破仑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我哥哥等得很不耐烦,因为年纪大了,他开始患上膀胱疾病,他不时要躲到树干后面去撒尿。

    皇帝来了,一帮戴三角帽的高级军官和外交官们前呼后拥,象是一些二桅小帆船在前后颠簸。时间已是正午,拿破仑抬头从树的枝叶中向柯希莫望去,太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开始同柯希莫就他的处境扯了几句:“我很了解您,公民......”他用手遮太阳光,“......在森林里......”他往旁边跳开一点,避开阳光对眼睛的直射,“在我们绿油油的大树干之间......”他往旁边再跳开一点,因为在柯希莫点头表示同意时,阳光重新照在他身上。

    看见波拿・巴着急的样子,柯希莫礼貌地问道:“皇帝陛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是的,是的。”拿破仑说,“您往这边过来一点,我请求您这么做,替我挡住太阳,好,就这样,别动......”接着他沉默不语,好象在想什么,他转身向埃乌吉尼奥总督:“这一切使我想起点什么......想起我读过的东西......”

    柯希莫来援助:“陛下,那不是您,是亚历山大大帝。”

    “啊,对了!”拿破仑说,“是亚历山大同第欧根尼的会晤!”

    “您永远不会忘记普卢塔克写的传记,我的皇帝陛下。”博阿尔内子爵说。

    “只是在那个时候,”柯希莫补充道,”是亚历山大大帝问第欧根尼他可以为他做什么,第欧根尼让他挪动一下......”

    拿破仑打榧子,表示他终于得到了他一直寻思的话。他用一个眼色示意随行的大臣们,注意听他说话。他用极好的意大利语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他掉转身走了。他身后随从们头上的二角帽互相碰撞,弄出一阵响声。

    一切到此结束。事后人们曾盼望在一星期之内会给柯希莫送来罗马军团十字勋章,但什么也没有。我哥哥对此毫不在意,可是对于我们家里的人来说本应当是件喜事。

    二十九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希莫变成了老人。多少年来,他在冰剑霜刀、凄风苦雨中度过了每一个夜晚,住在那支离破碎飘忽不定的栖身所里或者是身旁毫无依托,他被空气护围着,从来没有一个家、一炉火、一盘热饭菜......柯希莫已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垂垂老者,罗圈腿和象猴子一样的长胳臂,驼背,套一件长长的皮斗篷,连脑袋也裹在风帽里,象一个毛茸茸的修士。他那经过太阳烤晒过的脸,粗糙得象一颗毛栗子,在皱纹的包围中一双圆眼睛清澈眼亮。

    在贝雷西纳拿破仑的军队溃败,英军在热那亚登陆,我们日日等待着巨变的消息。柯希莫不再来翁布罗莎,他趴卧在森林中的一棵松树上,那松树生在炮车大道边上,从前运往乌林戈的大炮从那里经过。他望着东方,在夯实的无草的路面上现在只能遇见赶着羊群的牧人和驮着木头的骡子。他等待着什么?拿破仑他见过,革命如何结束他知道,除了最坏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他还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仿佛依然挂着俄罗斯的冰凌的帝国军队从拐弯处出现,波拿巴坐在马鞍上,没刮干净的下巴低垂在胸前,发着烧,面容苍白......他将会在松树下停住(在他身后,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愈走愈慢,一个人的背包和枪支掉在地上,一个人在脱掉倒毙在路边的士兵的靴子,一个人解开受伤的腿上的绷带)并且会说:“你是对的,隆多公民,把你起草的宪法再交给我吧,把五人内阁、领事馆和帝国都不愿听你的建议再交给我吧!我们重头开始,再树立起自由树,拯救全球祖国!”这些当然是梦想,是柯希莫的希望。

    然而,一天,当他在炮车大道边的树上吃力地爬的时候,东边走过来三个人。一个瘸腿,拄着一根拐杖,另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第三个最健康,因为他只是在一只眼睛上有一条黑色束带。他们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着胸饰纽的布条从胸前向下垂挂着,皮帽没有了帽顶,但是其中一人白帽子上带有羽饰,长靴子顺着腿裂开,好象是属于拿破仑卫队的军服。但是他们没有武器,也就是说他们中有一个挥舞着空的军刀鞘,另一个在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枪当木棍,挑着一只包袱。他们唱着走过来:“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好象三个醉汉。

    “喂,外国佬们,”我哥哥对着他们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看看这是哪种鸟呀!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呀?吃松子吗?”

    另一个说:“谁愿意给我们一些松子呀?我们早就饿了,你能请我们吃点松子吗?”

    “口渴!吃了雪之后就口渴!”

    “我们是轻骑兵第三旅!”

    “完整的一个旅!”

    “剩下的全体人员!”

    “三百个剩下三个,不少啦!”

    “我,我开小差,多干脆!”

    “嗬,还不能说出来,你还没有从死里逃生出来哟!”

    “叫你不得好死!”

    “我们是奥斯特利茨的胜利者!”

    “维尔纳的凶神恶煞!快活!”

    “说吧,会说话的鸟,告诉我们在这附近哪里有一家酒店呀!”

    “我们喝干了半个欧洲的酒桶,可是还不解渴!”

    “这是因为我们被打得浑身是窟窿眼,酒漏掉了。”

    “你的那个地方被打穿了!”

    “一家让我们赊帐的酒店!”

    “我们下次来付账!”

    “拿破仑掏钱!”

    “呸......”

    “沙皇付帐!他跟在我们后头来了,你们把帐单拿给他看!”

    柯希莫说:“这附近没有酒店,但是那边有条溪水,你们可以去解解渴。”

    “你到溪里去淹死吧,雕!”

    “如果我没有把枪丢失在维斯托拉的话,我早就把你毙了,像一只鸫一样插在肉扦上烤熟了!”

    “你们等一等,我到那条溪水里去洗洗我的这只脚,疼得象火烧一样……”

    “依我看,你在那里还洗洗屁股......”

    结果三个人都去了溪水边脱下鞋,洗脚、洗脸和洗衣服。他们从柯希莫那里得到肥皂。他是那种老了以后变得干净起来的人,因为他开始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感,这是年轻时没有的感觉,于是老往身上抹肥皂。清凉的水使三个喝醉的逃兵清醒了一些,醒了,快乐消失了,他们为自己的处境发起愁来。他们唉声叹气,呜咽抽泣。可是就在着忧愁之时,清撤的水给人带来了愉悦,他们享受起水的乐趣,唱着:“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

    柯希莫回到路边的树顶上,他听见马蹄声。原来,一小队轻骑兵奔驰过来,卷起飞扬的尘土。他们穿的制服是从未见过的,沉重的皮帽之下露出一些稍微扁平的白脸,胡须浓重,生着眯缝的绿眼晴。柯希莫挥动帽子招呼他们:“从哪里吹来的好风呀,骑士们?”

    他们停步:“你好!老大爷,(俄语)请问,还要走多远才到呀?”

    “你们好,(俄语)士兵们!”柯希莫说,他过去各种语言都学会一点儿,也懂点俄语,“去哪里?(俄语)要到哪里去呀?”

    “到这条路可通的地方去......”

    “哟,这条路嘛,通许多地方......你们去哪里呢?”

    “去巴黎。(俄语)”

    “哦,去巴黎有更方便的路线......”

    “不,不去巴黎。去法国,找拿破仑。这条路通哪里?(俄语)”

    “哦,可以去许多地方:奥利瓦巴萨,沙索科托,特拉巴......”

    “什么?奥利瓦巴萨,不对,不对。(俄语)”

    “那么,想去的话,还可以去马赛......”

    “去马赛......对,对,马赛......法国......(俄语)”

    “你们去法国干什么?”

    “拿破仑跑来同我们的沙皇打仗,现在我们的沙皇追赶拿破仑。”

    “你们从哪里出发来到这里?”

    “从哈尔科夫,从基辅,从罗斯托夫。(俄语)”

    “那么你们见过许多美丽的地方!你们喜欢我们这里还是喜欢俄罗斯?”

    好地方,坏地方,我们喜欢俄罗斯家乡。”

    一匹马奔腾而来,挟带着一股烟尘,马停下来,马背上坐着一位军官,他向哥萨克士兵们训斥道:“走开!行军!谁允许你们停下来的?(俄语)”

    “再见,老大爷!”那些人对柯希莫说,“我们也该走了......(俄语)”他们扬鞭策马而去。

    军官停留在松树脚下。他高高的个子,生得单薄,有着贵族风度和忧郁表情。他将没带帽子的头抬向飘着几丝浮云的天空。

    “您好,阁下,”他对柯希莫说,“您懂我们的语言?”(法语)

    “是的,略懂一些,(俄语)”我哥哥回答,“但是不如您的法文说得好。”(法语)

    “您是本地的人吗?拿破仑来此地时您是否在这里?(法语)”

    “在,军官先生。(法语)”

    “您认为他如何?”(法语)

    “我尊敬的先生,军队总是造成许多破坏,无论那些军队带来了什么思想。(法语)”“是的,我们造成了大的灾乱,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可言......(法语)”

    他忧伤而恼火,虽然他是一个胜利者。柯希莫对他产生同情,想安慰他:“你们打胜了!(法语)”

    “是的。我们打得很好,太好了。但是也许。。。。。。(法语)”

    只听见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声跌倒的“扑通”声和拉枪栓的声音。“干什么?(俄语)”军官问道。哥萨克士兵们转回来,把几个半裸着人的躯体拖在地上走,在左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右手握着一把弯弯的马刀,刀不带鞘――是的,而且一一滴着血),那团东西原来是那三个喝醉了的轻骑兵的满是胡须的脑袋。“法国人!拿破仑!(俄语)全都砍了!”

    年轻的军官不耐烦地命令他们把死尸弄走。他转过脸来,仍旧同柯希莫说话:

    “您看......战争......有好几年了,我把一件可恨的事情尽我们之所能地做好了。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我根本无法解释的理想……(法语)”

    “我也是。”柯希莫回答道,“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法语)”

    那军官从忧伤变得激动不安起来。“那么。”他说,“我该走了。”他行军礼告别,“再见,先生......请问尊姓大名?(法语)” “柯希莫・迪・隆多男爵。(法语)”柯希莫在他身后大声说道,他已经动身走了,“再见,一路平安......(俄语)您的姓名呢?(法语)”

    “我是亲王安德烈......”奔驰的战马把他的姓氏卷走了。

    三十 

    我不知道这个十九世纪将给我们带来些什么。它一开头就不好,接着越来越糟下去。复辟的阴影笼罩着欧洲,一切革新者一一雅各宾党或波拿巴分子――几乎都失败了。专制制度和耶稣会重新掌权。青年时代的理想、光明、我们十八世妃的希望,统统化做灰烬。

    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达。我始终是一个冷静平和的人,没有强烈的激情或狂热,是一家之主人是世袭贵族,思想开明,循规守法。政治上的急剧变动从来没使我经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继续下去。可是内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哟!

    从前不一样,有我哥哥在。我对自己说“有他替我们大家着想”,我只爱过日子。世事变化的标志,对于我来说,不是奥地利人、俄国人到来,不是并入皮埃蒙特,不是新的税捐或我知道的什么事情,而是打开窗子看不见他的树晃动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哲学、政治、历史,看报、读书,脑袋都快胀破了。可是他说的那些都不在里面,那是他的理解,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象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象他那样一生到死都该苦自已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奉献。

    我记得他生病时的情景。我们看出来了,因为他把他的简陋的卧具搬到了广场中心的那株大核桃树上。而从前,他出于野生生物的本能,总是把睡处隐蔽起来。现在他感到需要时时有人照看。我的心紧张起来。我过去总想他将来不会喜欢孤独地死去,这可能就是一种死的预兆。我给他派去一个医生,爬梯子上去的,他下来后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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