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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6

作者:蔡智恒(痞子蔡)
更新时间:2017-12-10 18:00:00
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嗯。""会不会累?""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真的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为什么?""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我还是想听你说。"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最后会怎样呢?""最后你会……"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那又会如何呢?""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我会学习的。""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因为你一直压抑。""真的吗?""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别说这个了。好吗?"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我答应你。""我不相信。""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真的吗?""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我要你完整地说。""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想了半天,只好问荃:"压抑怎么比?""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八】

    我愿是一颗,相思树上的红豆

    请你在树下,轻轻摇曳

    我会小心翼翼,鲜红地,落在你手里

    亲爱的你

    即使将我沉淀十年,收在抽屉

    想念的心,也许会黯淡

    但我永不褪去

    红色的外衣

    "二水,二水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随身所携带的行李。"火车上的广播声音,又把我拉回到这班南下的莒光号列车上。

    而我的脑海,还残存着荃离去时的微笑,和手势。

    我回过神,从烟盒拿出第八根烟,阅读。

    嗯,上面的字说得没错,把相思豆放了十年,还是红色。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

    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埃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埃"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晚安。""我们会再见面吗?""一定会的。""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宵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

    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

    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

    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会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

    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

    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

    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

    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

    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循环。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式:"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埃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埃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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