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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9

作者:高阳
更新时间:2017-12-11 12:00:00
“那,我就说实话。”马大隆很谨慎地撒谎。“皇上宣召本宅主人进见。左右回奏,本宅主人已经故世,是一位二太太当家,又说,这位太太就是那小女孩的生母。皇上很高兴,降旨宣召。料想必有一番思赏。”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蕙娘而是龙庆福。“什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二嫂?”

    “表叔,”蕙娘跟着孩子叫他,声音很沉着,“不必这样!你听马先生说完。”

    见此光景,马大隆心想,阻挠的力量来自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吴家的亲属降服,蕙娘面前反好说话,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吴府上,”马大隆指一指龙庆福,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吴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吴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蕙娘依旧那样从容不迫,“马先生,”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媛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老马、老马!“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

    “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说:“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使。”

    “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说罢,蕙娘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龙庆福又说,“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什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什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着问道:“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里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吓,以为皇帝会因为她的寻死觅活而心存畏惧,就此放过?倘是这样的打算,那就完全错了!

    正这样想着,仆妇丫头簇拥着一老一少,缕罗裹体的两个妇人,匆匆而至。进了伴芝轩,绕回廊间后而去。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长的是吴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还小两三岁的少妇,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爷,你请进去吧!”蕙娘的侍儿说:“太太跟三姨太都来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进去,我就进去。”龙庆福转身问马大隆说,“你请坐一会。我进去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商量。”

    听得这话,马大隆一愣,急急问道:“怎么?蕙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家大太太?”

    “没有!那丫头告诉我,蕙娘一进去就哭,走到后房没有出来。丫头推门一看,正在床栏干上结绳套,打算上吊。救下来以后,她又哭,说这件事,她连出口都难,唤丫头来请我,要我去说明经过。”

    “有这样的事!蕙娘又为什么羞于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这些事,女人家总不好意思的!你请坐一下,或许还要请你进去商量。”说完,龙庆福掉头就走。

    马大隆脑中电闪一般,将全盘经过想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蕙娘是有意做作!心里千肯万肯,愿承雨露,但其事暧昧,可能谈不出明确的结果,到了宣召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现在这样一闹,先就表示了她宁死要保清白坚贞,然后由龙庆福说明经过,因为有如此关乎家门宗族祸福的大利害在内,大家少不得要劝她委曲求全。而蕙娘就不妨哭哭啼啼,作出万分不愿的情状,到了最后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这样,她就是为全家牺牲,不但不算失节,全家还都要感激她。

    好利害的女人!马大隆在心里赞叹,知道大功等于告成了。

    正好吴家的管事来为客人开饭,肴撰精美而心情悠闲,马大隆自斟自饮,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饭罢品茗之际,龙庆福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怪,又舒泰,又怅惘,双眼之中是一种疲倦而茫然的神色。

    “唉!”他坐下来叹口气,“总算说好了。”

    “说好了,不是很好?老兄怎么倒叹气呢?”

    “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觉得心里不大好过。”龙庆福说,“就好比路上看见一个女人,背影苗条,要多美有多美,特意加紧两步,绕到前面一看,嗯!真悔此一看。”

    “必是正面不大高明。”马大隆笑道,“也许原来不怎么丑,只是你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愈甚。”

    “你这话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龙庆福的声音很快很急,显然是马大隆的话搔着他的痒处了,停了停他伸出两个手指――暗示所指的是蕙娘,“这个主儿,”他低声说道:“原以为她对我那位下世的表兄,情深义重,一定会抚孤守节,至死靡他。谁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全不是那回事?”马大隆倒奇怪了,“莫非连做作一番都没有?”

    “做作?”龙庆福诧异地,“你怎么知道她会做作?”

    “我是瞎猜的。你说,她怎么样的做作?”

    “只是哭,只是埋怨,为什么不让她死?其实言不由衷,全无哀戚之容。”

    马大隆笑了,“连你老兄这样忠厚的人,都看了出来,可知做作得不好。”他又问,“以后呢?”

    “以后,还不是大家苦苦地相劝。三姨太就一句话,很有意味,她说,‘皇上召见,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如此担心!’这句话将蕙娘说得愣住了。”

    “为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一去不回,要让皇上带进宫去了。”龙庆福说,“不想三姨太无意间一语诛心,当然会发愣。”

    “唉!”这下轮到马大隆叹气了,“人心最难测,要变起来,自己都会想不到。好了,事情总算圆满了,老兄斡旋之功不可没,我一定会跟他们说明白,记下你的功劳。不过,还得辛苦你,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随时可以联络。”

    “好吧!蕙娘已经在化妆了,随时听宣。你请吧!”

    “好,我先去交了差,马上就回来。”

    说罢,马大隆匆匆而去,走到门口,却又为龙庆福赶上来喊住:“还有件事要商量。丑妞一定要跟着她娘一起见皇上,你说怎么办?”

    “那有何不可?”

    “不能!”龙庆福微皱着眉说,“丑妞懂事了,虽然谈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把她领开,可是她母亲哭哭啼啼的却瞒不过她。她说:”皇帝老儿会欺侮妈妈!‘所以要跟着一起去,那意思竟是要保护她母亲。到时候不知轻重,说几句不识忌讳的话,岂不糟糕?“

    “是的,很糟糕。”马大隆问:“她母亲的意思呢?”

    “在哄她。看样子是不会带她去的。”

    “那就是了!”马大隆立即放心了,“老兄不必管,做母亲的自然会安排。”说完,微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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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爬了三百六十尺高、十三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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