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像话,小兄弟,哈哈哈哈……'
'老哥哥似乎一直跟踪……'
'我说过童心未泯呀!'说着,面容一肃,又道:'小兄弟,老哥哥我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老哥哥有话但请直言?'
'小兄弟知道一个真正的武士,第一忌讳的是什么?'朱昶为之愕然,不知老偷儿意何所指,茫然道:'忌讳……什么?''天不偷'凝重地道:'女色!'
朱昶一楞神,突地忆起广安城南门外土地祠顶,这老偷儿在自己离开之时,曾说过:'自以为顶天立地,壮志凌霄,迟早还是断送在石榴裙下。'那他现在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了,但这从何说起呢?自己一向洁身自爱,从未做过眠花宿柳的伤风败德事,的确令人费解……
正要开口追问,蓦地,一声女人尖厉的惨号,遥遥破空传至。
'天不偷'陡地立起身来道:'莫非那红衣女人遭了黑袍蒙面人的毒手?'朱昶心头狂震,栗声道:'可能吗?'
'极有可能,我把你移来此间之后,红衣人影仍未离去,似有心要找到你……''老哥哥,我们去看看。'
'走!'
两人双双射出洞外,看星斗的位置,时正子夜。
那一声惨号之后,再无声息,要判断方位极难。
朱昶深信自己判断不错,那黑袍蒙面人定是'黑堡主人'无疑,红衣女人如是'红娘子',她可能不是这神秘枭魔的对手,自己受惠太多,怎能坐视!
而且自己要找的,也正是'黑堡主人',最后证实血仇的对象。
'老哥哥,你向东,我朝西,分头兜截,如有所遇,请发声通知。''好,准这么办!'
两人一东一西,朝暗影中投去。
朱昶一路穿林而去,虽然林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内功精湛,目力奇佳,八丈以内的事物,仍可清晰辨认。奔了一程,已接近林缘,正待折身回头改变路线再搜,忽然瞥见林外旷野中一个影子迅快的移动。
朱昶心念一转,弹身便追,他因左腿成残,功力再强,身法这方面比起这类特出高手,难免逊了一筹,愈追愈远,前头人影忽隐忽现,用尽功力,就是追不上。
十几里地面掠过,最后,那人影自动停止了,似乎奔累了要憩息。
在近距离之内,朱昶的'空空步法'是相当玄妙的。
一连几闪,幽灵般欺到了那人影身边,一看,心头为之剧震。
眼前,是一个红衣妇人,她脚下,是一具红衣妇人的尸体,这红衣妇人并不陌生,正是四个扛抬彩轿的红衣妇人之一,判断完全正确,'天不偷'所见的红衣蒙面女人,确是'红娘子'无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红衣妇人对朱昶的突然现身似不感惊奇,可能,朱昶在全力追踪之时,她已发觉。
'阁下便是"断剑残人"?'
'不错!'
'你没有死?'这句话相当不客气。
朱昶念在'红娘子'之面,倒不介意,淡淡的道:'死了岂会在此!'红衣妇人一指她脚边的尸体,悲愤的道:'你仍好端端的活着,她却死了!''如何死的?'
'因你而丧命!'
朱昶骇然震惊,栗声道:'什么,因在下而死的?''谁说不是!'
'事情经过如何?'
'我二人奉主人之命,搜寻你的下落……'
'哦!丧在何人之手?'
'一个黑袍蒙面人!'
朱昶切齿道:'是他!'
红衣妇人激动地道:'他是谁?'
'黑堡主人!'
'他……他便是独霸武林的恐怖人物"黑堡"之主?''不错!'
'好!好!……'好什么却没有下文,但从神情看是激动已极。
朱昶咬了咬牙,一字一字地道:'在下会替她报仇!'红衣妇人恨声道:'我们主人也会!'
'贵主人何往?'
'追踪那黑袍蒙面人去了!'
'这位的遗体作何处置?'
'照本门之礼安葬。'
'在下可以效劳吗?'
'不必!'
朱昶想了一想,道:'贵主人是朝那个方向去的?''朝西!'
'见到贵主人时,请致意,"断剑残人"不忘她的大恩!'红衣妇人冷冷的道:'但愿你心口如一!'
朱昶惑然道:'什么意思?'
第三章堪叹虚名空铸恨
红衣妇人冷凄凄地一笑,道:'做下人的不便哓舌,阁下记住说过的这句话便行了。'朱昶心内不能释然,但也未便追问下去,沉声道:'在下一言九鼎,焉有口是心非之理,别过了!'说完,弹身朝西奔去。
到了天明,一无所见,朱昶只好折头东行,暗忖,'天不偷'多半已不在那洞穴中,自己与'花后张芳蕙'母女,有利川十日之约,还是先办妥这件事要紧,于是继续东行,一意赴约。
到了镇甸,重新买了一付行头,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这一天由石宝寨渡江,到了川鄂之交的武陆山区,距利川已不远了。
一踏入武陆山区,朱昶的情绪便无法平静了,一家人就是在这山中遭害的,仇未报,恨未伸,何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为了抄捷径,朱昶不循正路,相准方向,越山野而行。
眼看红日偏西,眼前仍是无尽的山峦,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肚内饥肠辘辘,却找不到充饥之物,投宿处就更不用提了。
正自彷徨之际,忽见不远的山坳里冒起了一缕炊烟,袅袅上升,登时精神大振,在这深山峻岭之中,不是猎户便是山农,看来食宿是可以解决的了。
想着,身形已不自觉地朝山坳飘去。
越过一座小峰,只见这山坳是一个狭谷,飞瀑流丹,在如白练倒挂的瀑旁,一块小小平阳,竹篱茅舍,栽花莳竹,背山面潭,怪石嶙峋,好一幅天然古画。
朱昶微微一楞,根据经验,不像是山野人家,而是隐者之居了。
心念之中,迳朝那茅舍欺去。
到了篱笆门前,正待出声。……
忽见一个文士装束的中年人,手提一个长布包,跨门而出。
这决非山野之人,朱昶一动念,忙闪到一块突石之后,只见那中年书生缓步到了庭中,然后站定,双目望天,似有重重心事。
这书生剑眉星目,英挺俊逸,长相不俗,年纪至多三十出头。
朱昶敏感地想到莫非也是避仇隐遁的武士?
'奇峰?'
'我在这里!'
一问一答之间,朱昶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荆布钗裙的少妇,幽然出现,很美,美得像一朵空谷幽兰,是小两口吗?怎会住在这丛山野谷之中呢?
那少妇姗姗来到那书生身边,幽怨地瞄了书生一眼,道:'峰哥,你忽然变了?'书生心不在焉地道:'倩妹,我没有变。'
'你为什么不承认,自你三天前下山归来,便魂不守舍……''那是你多心!'
少妇目光转到书生手中的长布包,粉腮顿现苍白,娇躯也在颤抖,栗声道:'你……又把这东西拿出来干嘛?'书生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但这笑很难看,根本就不是笑,只是勉强使面皮牵动而已,笑容倏忽便消失了。
'倩妹,我……我……'
'你怎么样?'
'实在说,这三年来我一直无法忘掉它!'
少妇花容惨淡,泪光晶莹,幽幽地道:'那这三年来你一直是在玩弄我?'书生苦苦一笑道:'怎么是玩弄呢?'
'你一直在欺骗我!玩弄感情……'
'我没有,如果存心骗你,便不会说出来。''但你是……变了……'
'变了?'
'峰哥,你凭良心说一句,爱我还是爱它?'朱昶在暗中听得莫明其妙,但好奇之念却大炽起来。
书生期期地道:'当然是爱你!'
少妇激动至极地道:'爱我就忘了它!'
'可是……'
'忘不了,是吗?'
'倩妹,求求你,这是我生平的大志……'
'住口,你忘了我们是如何结合的,我们为什么避世而居?'书生的脸上起了一阵抽搐。
少妇接着又道:'峰哥,你身上的十处创口是如何来的?你几乎死了几次?你说要永远忘了它,今生不再打开这布包,为什么你又改变了初衷?'书生的面色更形难看了,显见他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但他仍开了口:'倩妹,我很痛苦,我曾无数次强迫自己忘掉它,但我……办不到!'说着,以手掩面。
少妇依然十分激动的道:'到底你这次下山,碰到了什么?'书生放开了掩在面上的手,栗声道:'我……听说中原武林出了一个杰出的剑手,叫做"断剑残人"!'朱昶心头为之剧震,怎会扯到了自己身上?
少妇恨恨地道:'是的,以前便是如此,你一听说什么地方出现剑手,便赶了去,你得到什么?你……你……'以下的话,哽咽住了。
书生眉毛一扬,激动的道:'这次情形不同,传说中,把"断剑残人"说成了剑神,他出手只一招,仅只一招,对手不死即伤,如果……我能赢他一剑,此生便不作他求了!'朱昶暗自打了一个冷颤,又是一个梦想成名的武狂,这种成名的方式,不但卑鄙,而且大悖'武道',为什么不从义行侠道上去博取声名呢?
书生似意犹未尽,接下去道:'听说他在附近出现,我要去找他,倩妹,答应我,这是我此生除你之外的唯一愿望,自从十七岁时,蒙那位陌生剑客指点了我那一招,到今天才完全揣摩透澈……'少妇反而平静了,冷冷的道:'你一定要去斗那什么"断剑残人"?'书生红着脸道:'倩妹,成全我!'
少妇一字一字地道:'那你先杀了我!'
书生脸色遽变,大叫道:'什么意思?'
'因为我俩已不会再长相厮守了!'
'为什么?'
'我有这个预感,你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倩妹,你是说我会抛弃你吗?'
'不,我是说……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书生蹬蹬退了两步,双目暴睁,激越地道:'倩妹认为我会死在"断剑残人"剑下?''我确有这预感!'
书生解开那长长的布包,一柄奇古长剑,现了出来。
少妇凄厉地道:'峰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书生抽出长剑,一道森森剑气,闪耀在黄昏落日中,他脸上浮动着一种异样的光,那是预期成名的憧憬。
'倩妹,我只求你这一次?'
少妇的粉腮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最后成为僵冷,螓首一点,道:'很好,我早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我仍然嫁给你,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倩妹,别这么说?'
'现在我才明白,你并不爱我,只是爱剑,你活着是为了剑……''倩妹,你说的太过份了……'
少妇冷笑了一声,道:'事实不是非常明显吗?'书生痛苦地道:'倩妹,我爱你,我这么做使你伤心,但请你原谅,一次,只一次啊!''是的,人生……也只一次啊!'
'倩妹……'
'峰哥,愿你成名!'
说完,突地弹身朝屋后的山顶奔去。
书生呆了一呆,才狂声叫道:'你去那里?'少妇没有回答,身形更紧了。
书生也弹身追去,边唤着少妇的名字:'舒倩──倩妹……'朱昶摇头叹息,心想,人,多么奇怪,为什么不安本份?为什么不珍惜感情?名,算什么?父亲被尊为'剑圣'结果如何?
由于好奇的驱使,他也跟了上去,饥饿早已忘记了。
日头已接上山巅,无力地吐出最后的一抹残晖。
远处的山峦,已逐渐沉没在暮霭中。
朱昶尾随到了半峰,一看,不由头皮发炸,心里直冒寒气。
那少妇站在一块堪可容一人立足的突岩上,脚下,便是百丈飞瀑,那书生一面手足并用的慢慢接近她,一面语不成声的道:'倩妹……回来,我……什么都依你!'少妇冰冷的一笑道:'迟了,我不需要因怜悯而得到的爱情,我不是做戏,也不是威胁你,愿你珍重,峰哥,永别了,天下第一剑手……'书生已挨到了突岩边,伸手去抓……
只差那么一点点,少妇已投入匹练之中。
'倩妹!'
那声音令人不忍听,那是绝望的呼唤。
落日,黄昏,一个善良的女子殒消。
朱昶鼻头有些发酸,这是多么凄惨的一幕,这少妇,与其说是自尽,不如说是死在她所深深爱着的丈夫手中,她判断丈夫此番出山,必无幸理,为了受不了生离之痛,先来死别。
她的死,能唤回丈夫求虚名的心吗?
朱昶实在不齿这书生的想法与做法,真想现身教训他一番,但想到他经此惨痛,必已悔悟,让他去受良心的制裁吧!
书生飞纵下峰,到瀑底潭中寻他妻子的尸体去了。
朱昶也不愿现身,漏液上路。
所谓上路,其实并没有路,只是依固定方向,在乱山中行走。
第二天巳牌时分,朱昶出了武陵山区,距利川城已不足五十里,他在小镇饱餐之后,朝利川进发,估计过午时份可达。
距十日之约还有两天,不知'花后张芳蕙'母女是否已经抵达?
正行之间,忽见道旁出现几间茅棚,是卖茶水与饮食的,这类小棚,在川鄂边区近山一带,比比皆是,一般肩挑负贩的行脚者,都视此茅棚为歇脚打尖之所,只要化上几文制钱,便可勉强一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