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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7-12-18 00:00:00


    不知恁地,靠在长沙发上,常春昏昏睡去。

    忽见一人推门进来,径向琪琪卧室走去,常春急得唤住他:“喂,喂,你是谁?找谁?”

    那人转过头来,不置信兼伤感地答:“常春,你连我都忘了。”

    是他,是张家骏!

    常春怔怔看住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觉不好意思,她胡乱找一个借口:“你瘦多了。”

    张家骏忧郁地说:“我来看琪琪。”

    “她很好,我在有生之年都会好好照顾她,你放心。”

    张家骏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母亲。”

    常春忍不住问:“你去瞧过瑜瑜没有?”

    “我这就去。”

    常春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觉胸前闷塞,一觉醒来,原来琪琪的脸压在她心口,红日炎炎,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常春啜啜亲吻琪琪的脸,呢喃道:“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琪琪是妈妈的宝贝蛋。”

    安康走过,知道那是母女间至独特的感受,做儿子的将来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能享受得到,便耸耸肩轻轻走开。

    常春紧紧拥抱女儿。

    她在心中说:“张家骏,有生之年,我都会尽我卑微的力量照顾琪琪,你放心吧。”

    现在的母亲不比从前的母亲,现代女性力大无穷,站出来,发起雌威,吼一声,还真管用,正是要面子有面子,要人情有人情,出钱出力,在所不计。

    不比以前,孤儿寡妇只会搂作一团哭泣,任人欺诈。

    常春多年来身兼父母双职,挥洒自如,暗自惆怅,又是另外一件事。

    话虽如此,不过朱智良女律师讲得对,琪琪应得的那一份遗产,却应当争取。

    第二天,安福全约常春午饭谈正经事。

    常春同常夏说:“算是幸运了,不能共同生活,不能做朋友,却还不至于反目成仇。”

    做妹妹的只得如此说:“他们确还算是有人格的人。”

    常春感喟道:“我知道有人离了婚二十年还不能摆脱前夫来要钱。”

    常夏的答案很简单:“报警。”

    常春依约去见第一任前夫。

    安福全开门见山,“史必灵,老老实实,你有没有困难?”

    常春于是老老实实答:“没有,安康大学学费都已准备好了。”

    安福全放下心,很钦佩地说:“史必灵,你真能干。”

    这句赞美之后有多少血汗泪,且莫去理它,此刻常春却挺起胸膛,接受荣誉。

    她且谦虚道:“这是做现代女人至基本条件,人人如此。”

    安福全公道地说:“史必灵,我这个小男人不会叫你辛苦,安康的学费归我。”

    常春客气,“谁出都一样,不必计较。”

    分了手反而相敬如宾起来,可见双方是情不投意不合,人还都是好人。

    当下常春微笑,“没有旁的事了吧?”

    他只是担心他的儿子。

    安福全却忽然轻轻说:“我也许会结婚。”

    常春一怔,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故此客套地微笑,似一个长辈般口吻:“是董小姐吧?”

    “是,”安福全承认,忽然无缘无故替新对象申辩,“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常春连忙附和,“我肯定她是。”

    安福全笑了。

    接着,常春最怕的那件事来了,安福全说:“也许,几时有空,大家可以见个面。”

    常春连忙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改天再说吧。”

    安福全同她生活过,当然知道她脾气,只是笑。

    回到店里,埋头做账,半晌抬起头来,只觉寂寥,人人都结婚去了,只剩她一个人。

    常春又讪笑,她也不赖呀,有两次正式结婚记录,足以交差有余。

    现在想起来,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与精力。

    两段婚姻,两个孩子。

    当年两次都紧紧把孩子抓着,除出常夏,人人都不以为然。

    常夏说得好:“只有你的亲生儿会来扫你的墓。”

    常春没想得那么远,吓一跳,“这话好难听。”

    常夏讪笑,“痴儿,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何必避忌。”

    常春低下头,恻然。

    然后她记得她问:“做人一生营营役役,究竟是为什么?”

    常夏耸耸肩,“自古至今,不知多少哲人问过这个问题,谁知道答案?”

    常春抬起头,这爿小店,将她关住近十年,这是她的营生,她,她孩子的衣食住行学费,统统在这里了,她的前夫尊重她,也是因为她生活上妥妥帖帖,不令任何人尴尬羞愧。

    所以常春不敢离开牢狱似的工作岗位,日日重复着枯燥的点货做账手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且努力储蓄,希望有一日可以为自己赎身,退休消闲去。

    助手过来说:“常小姐,我下班了。”

    常春猛地惊醒,呵,又是一日,她惆怅地说:“你去吧,我来锁店门。”

    助手走了良久,常春忽然听见有人用手叩玻璃墙,她几疑是张家骏来接她下班,当中那十年根本没有过,琪琪还没出生,而她,常春,犹有余勇。

    玻璃门外是稀客。

    她是冯季渝。

    常春大叹倒媚,谁叫她打开店门做生意,真正过门都是人客。

    她不得不站起来,挂上一个疲乏的笑容,打开门,“我们已经打烊了。”

    但是她遇见的是顽强的冯季渝女士,一点也不客气,一手顶住玻璃门,便进来坐下。

    常春只得叹口气。

    冯季渝四下打量。

    她忽然说:“我明白了。”

    常春真想问她明白了什么。

    冯季渝自动揭晓谜底,“原来张家骏送我的小礼物都来自贵店。”

    常春一听,“嗤”一声苦笑。

    她问冯女士:“有事吗?”

    看情形冯季渝也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也很累,“朱智良说你的店在这里,我特来看看。”

    该死的朱女。

    冯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过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这一下她看出瞄头来了。

    不会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这种事?

    冯季渝吁出一口气,“明人眼前不打暗语,史必灵,我找你来商量一件事。”

    “请说。”

    冯季渝侧侧头,此刻她的脂粉有点褪色,额角与鼻梁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这个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来,决定听她说些什么。

    冯季渝开口:“昨夜我梦见张家骏。”

    常春一愣,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来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声,没想到冯女士梦境与她的相似。

    “我同他说,有我一日,瑜瑜必定无事,他可以放心。”

    两个女人给张家骏的答案也一样。

    然后,冯季渝说到正题上去:“朱律师在统计张家骏的遗产。”原来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办。”

    她起来收拾杂物,掏出锁匙,准备关店,作势逐客,不打算多讲。

    冯女士说:“我希望两个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师会看着办。”

    “张家骏没有遗嘱。”

    常春温言说:“孩子们在家中等着我呢。”

    冯季渝只得站起来。

    常春关灯锁上玻璃门。

    冯季渝问:“为什么我对你有强烈好奇心而你对我不感兴趣?”

    常春答:“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已没有精力去管闲事。”

    她俩边走边谈。

    冯季渝说:“我一直认为你会了解我的窘态。”

    常春停下脚步。

    冯季渝摊摊手,“当年我与张家骏匆匆忙忙在外国结婚,不过为了替孩子弄一个合法的身分,我同他根本合不来,我俩并无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声,过一刻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讲得十分婉转,她根本不想做这个听众。

    冯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难而退,她没想到常春竟然会建起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

    是应该的。

    冯季渝说:“再见。”

    她转头踽踽向另一头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冯季渝摇摇手,“我自己叫车。”

    常春劝:“这种时候哪来的空计程车,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冯季渝颓然,“瞒不过你的法眼。”

    两女上了车。

    天忽然下起雨来,交通挤塞。

    常春用汽车电话同两个孩子联络过,然后打开车中一只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饼干及一支矿泉水,交给冯季渝,“吃点东西,现在不是挨饿的时候。”

    冯季渝有说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无忌的脾气又来了,“张家骏怎么会同你这么体贴细心的女子分开?”

    常春笑笑,“也许他不想多一个母亲。”

    冯季渝说:“我喜欢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来。”

    “我仔细想过,许是自私的做法,我们这干事业女性,挨得过四十岁,也挨不过五十岁,晚年没有孩子相伴,景况凄惨。”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会在晚年陪你。”

    冯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一个女人独自带大孩子,真是够辛苦的。”

    “可是他们像安琪儿那样的面孔……”

    常春接下去:“养到六个月就可以拧他们的面颊,出奇地结实。”

    “一岁便会讲话,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纹有路。”

    常春说:“没有他们,世界肯定沉沦。”

    “幼儿是世上最痴缠的一种人,见到母亲出门上班会得哭泣,呵呜呵呜,小小脸蛋只剩一张嘴,哭声似小狗,真凄凉,听到他们哭,母亲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过来人,当然莞尔。

    没想到冯季渝是好妈妈。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样移动。

    常春又错过一个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钟,才到冯季渝指定的大厦门口。

    “谢谢你。”

    “不客气。”

    冯季渝进去了。

    常春把小车缓缓退出去。

    这是琪琪妹妹的妈妈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现代人另有牵三绊四由失败婚姻带来的亲戚。

    哭得如一只小狗,形容得真传神,发起脾气,他们又像小猫,咪呜咪呜,不住扭拧。

    回家迟了,琪琪硬是缠着妈妈不放,整个人挂在母亲身上看电视、吃饭、玩耍,常春浑身是汗,总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来都是这么过,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来了。

    如此生活其实非常苍白,套句新派诗人的常用语,也许就是“一点灵性也没有”。

    常春茫然,不是这样过又该怎样过?每晚在派对度过生活亦不见得更充实。

    常春埋头在女儿耳朵边,“去睡好不好,妈妈总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有得睡不去睡,妈妈却想睡没得睡。”唉,若不是为他们,长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呜哩呜哩。

    常春希望孩子们快快长大,去,去,去跳舞,让妈妈在家好好睡一觉。

    常春打一个呵欠,眼皮直挂下来。

    安康拿了手册过来。

    密密麻麻小字,逼着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签了名。

    一边身子越来越重,终于,琪琪压在母亲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儿抱到小床放下。

    这一刻,她又不舍得琪琪长大,她凝视女儿的脸片刻,想到再过二十年,琪琪也许会坐在小床边看牢孩子,更有种天苍苍地茫茫的感觉。

    第2章

    不过这种享受并不长久,电话铃上天入地那样响了起来。

    是朱智良律师。

    “你们终于见了面。”

    “在你非常刻意的安排下,该次会面似乎无可避免。”

    “你可了解她的忧虑?”

    “不,我不明白。”

    “她怀着孩子。”

    常春答:“我已经看出来。”

    “这孩子不是张家骏的。”

    常春叹口气,“那是她的私事,与人无关。”

    “冯季渝打算再婚。”

    常春沉默,她绝对有权那么做。

    “而你目前是独身。”

    “正确。”

    “冯季渝怕你根据这点同她女儿争夺遗产。”

    常春“嗤”一声笑出来。

    “别笑,有律师肯接这样的案子――你是寡妇而她不是,你会争得同情分。”

    “朱女士,你到底帮谁?”

    “我不偏帮谁,我受张家骏所托,想尽量公正地摆平这件事。”

    “事到如今,我又不愿意退出了,请告诉我,张某人遗产是否近亿?”

    “不要开玩笑。”

    “到底有多少?”

    “两个女儿的大学费用怕是有的。”

    “你同冯女士说,我不会出点子欺侮她,来日方长,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级。”

    “我是希望你们可以做个朋友。”

    “天下那么多女人,何以张家骏之后妻偏要同张家骏之前妻做朋友。”

    朱女不答。

    常春说:“我们没有缘分,性情也不合。”

    她挂断电话。

    说罢也不理月黑不黑,风高不高,跳上床,昏睡过去。

    半夜醒来,觉得浑身腻答答,才发觉南国之夏已经来临。

    少女时精力充沛,至爱在深夜偕友人在这种天气散步,坐在粤人俗称鸡蛋花的树下,听那淡黄色喇叭形半开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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