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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

作者:朱苏进
更新时间:2018-01-01 16:00:00
父亲去世那年就写下了,当时不敢寄,五年之后才寄来。母亲把它们盛入一只牛皮箱里。

    还有照片。追悼会上,四架相机拍摄了十二卷胶片,除了拍场面和到会领导人外,摄影者还遵从母亲愿望,把每只花圈挽联都拍下来了,统统放大成五寸照片,家中来客无需戴花镜便可观看。

    还有剪报集。母亲请人把发在各报刊上的所有有关父亲的报道、回忆录、旧体诗,收拢整理,剪贴成两大册。

    母亲沉湎其中,像一朵云浮在纸山上,老也整理不够,连头发也不大做了。就在这种又悲痛又兴奋的整理当中,也光华内敛,显得肃穆而美丽。两个妹妹,总有一个陪伴她,听她轻缓地、无休止地说茶几上谁谁是中央委员,谁谁是侯补委员;谁谁以前是中央委员现在是人大常委;以及茶几上有多少大区正职大区副职,多少省市领导,谁是父亲的老部下而后来上去了……妹妹不愿听她缅怀哀荣,她就跟来客们说。最相契者是四个和她地位仿佛的遗孀,她们的丈夫有的已开过追悼会,有的近期平反治丧。母亲内行地指点她们:《人民日报》要上的,老头子有二百字。军报头条,带消息带悼词全文,五百六十多字,照片搁当中。老头子好像应该不止这个规格,我也不打算反映了,办都办了嘛。你们一定要拿到文件,把文件具体化,光吃精神不管事,事前就把问题理出来,一条条解决了再开会。你老头子哪一年的?1929年?抗战时期的旅长?一级独立勋章?那你一定要坚持这个评价……”

    然后她们就揩泪,再后就散漫地闲扯,烟蒂堆满烟灰缸,客厅里充溢蓝色雾障。

    两个妹妹天天叫烦死了,要走,但又不订票。苏子昂估计是存款问题,父亲补发了两万元工资。他不说走,他觉得自由。这两天里,他取代了父亲的地位。

    夜晚,苏子昂进入母亲卧室,送她五盒治哮喘的进口药剂。这些药用去他一个月的工资。母亲有些意外,躲闪苏子昂的目光:“你比妹妹心好,她们光想我的东西,只有你,……”

    “我明天离家,回部队。”

    “都准备好了才通知我,是不是?”

    “是的。”

    “对咱们这个家,你有什么要求?老头子和我还有几个钱,你提个数吧。”

    “我只想得到父亲那支‘赫斯’猎枪,别的一概不要。”

    那支枪真漂亮!一位国民党将军送的。父亲想靠它度过退休以后的生涯。他生前说过,他死后这枪归苏子昂,还有四盒枪弹。他说:“就它还算样东西,看着都舒服。”

    母亲不安地:“本来是你的……可大妹也跟我要,是小李怂恿她的。”

    “你答应她了?”

    “唉,……”

    “看来我不比一个未婚女婿。”

    “我再跟她说说。”

    “算了,我对荒唐已经习惯啦。今晚我想跟你谈另一件事。只谈一次,今后再不提。”

    “坐下坐下,啊呀,我这连个坐处也没有。”

    “我表明一个态度,关于你今后的生活。你今年才40岁,或者才43岁,我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你和父亲结婚时多报了几岁,这并不重要。总之你今后日子很长远,没有必要守寡终生。如果你遇见合适的人,我支持你们结合,并且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你要赶我走!”母亲惊叫,“我不走,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敢……”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意思!”苏子昂厉声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再嫁。父亲去世五年,尸骨早已灰飞烟灭。这五年里,你受过不少苦。今后你无需受苦了,日子可能比受苦时更难过。我是父亲的儿子,表这个态不容易,我希望你重新生活。”

    在军区首长夫人群落里,母亲的容貌与风度出类拔萃,看上去像30岁左右的少妇,如果不是近年的磨难使她略显憔悴,简直就像苏子昂的姐姐。

    母亲揩着眼泪:“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半辈子,我死活都是她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绝不失节。”

    “果真如此,我也尊重你的意见。”

    苏子昂告辞回屋,继续痛惜那支猪枪。他的行李很少,要告辞了才发觉并无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但家是一团气氛,裹着人。周围的门窗、地板、营具、大幅世界地图、隔壁父亲卧室……都散发温馨气味。父亲去世五年,痛苦使他和家人靠拢,现在父亲平反昭雪,这个家一下子也变质了。追悼会等于宣告:父亲是真的死了。苏子昂听到父亲卧室有响动,过一会,母亲在敲门。

    “睡了么?”

    苏子昂打开门,母亲提一个长皮套进屋,苏子昂熟悉它,里面是猎枪。他无语。

    “大妹是跟我要过。但我没有答应她。”

    “谢谢你。”

    “你刚才的话,是不是真心话?你以前老是喜欢说我不懂的话,我分不出真假来。”

    “哦,那是我的毛病。刚才和你说的全是真心话,经过反复考虑的。”

    “你比你妹妹体贴人。我问你,我要真改嫁了,你不替你父亲难受吗?”

    “没想过,他死了。难受……见面可能有一点吧。”

    “唔,一听就知道是真话,你这么说我才放心,我就不怕什么舆论了。你想想,连你也感到难受,那些和你父亲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能放我过去吗?他们会怎样看我?会怎样对待将来那个人?还不天下大乱吗。想想都怕,你父亲地位不一般,我在那方面舒服点,这方面就得忍受点。我想过了,我后半辈子吃好点穿好点没病没灾过去算了。你们要愿意,将来接我出去走走,不愿意也就算了,我一个人能过……”母亲噙着泪,掏出一个存折放到桌上,“你小时候,我待你过分点,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怎么办啊,钱呀――说到底还是没啥用的,你拿些去。还有件事,你是父亲的独子,我想带个孩子。要是你有了孩子,交给我带行吗?我总得过呀。”母亲离去了。

    凌晨4时,苏子昂提着小皮箱走出房间。他把存折从母亲门下塞进去,猎枪斜挎肩头,轻脚走下楼梯,穿过大门。他在黑暗中走出很远了,忽然产生预感,回头一看,果然:母亲房间灯亮着,她的身影印在窗前,像只瘦伶伶的鸟。她看不见苏子昂,她也许是为了让苏子昂看见自己在看。

    苏子昂产生阴郁的直觉,他不会回这个家了。他的直觉几乎每次都成为现实,因此他很尊重直觉,犹如一位彻底的军人尊重战壕。

    10

    第二章

    10.愉快的行走

    从武陵路到指挥学院三十七华里,苏子昂一小时奔出去二十华里,越发感到决策正确,全身畅快,接近于自豪。他看见学院的大交通车靠在路边,内侧轮子压在道外,外侧轮子压着柏油路边缘,无可挑剔。看样子已停靠很久,卖菜的把扁担搭着车尾,就在那一小块阴凉中卖起西红柿来。以往这个时候,交通车早该抵达学院。苏子昂加快步伐过它,继续前行。一位教官从车窗探出头来唤他,以为他神经出了毛病没认出这辆学院交通车。苏子昂不能告诉他自己想走回去,那会引起各种猜疑。他只说这破车抛锚了而且有得抛呐,干脆甩脚走走到头里等去。教官说,没抛锚,驾驶员洗澡去了,把车扔半道上,叫等。

    苏子昂立定,先吃惊然后哈哈笑了。怎么,就这样被扔在半道上,连带一车营团干部和眷属?那个相貌清秀的上海志愿兵也太狠霸了,应该把他倒提起来从肛门处一劈两半,像斩一只青蛙。

    学院和部队相反,官多兵少,志愿兵们把火柴棒大的权力挥舞出丈八长矛的气势,官们反而受制于兵。苏子昂认为,对于军人而言,敌人是不固定的,比如美军苏军日军越军,和我军都有过先敌后友、或者先友后敌的历史。但是一切目元军纪、藐视规范的兵痞,则永远是军人的敌人。不管他穿何种军装操何种语言,都是包括美军苏军日军越军在内的、全世界军人的大敌!

    苏子昂怜悯这群教官,他们只在沙盘旁像个军从,离了沙盘便萎缩。他上车,问等多久了,那教官说不知道多久了,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快了快了。

    车内很安静,众人昏昏欲睡。有几人眼珠虽然睁着但不转动,处于两次睡眠之间的过渡状态。浓浊的呼吸在车窗上结出一层很厚的雾气,人们安静地无奈地、因为无奈而愈发安静地等待,简直是舒适了。苏子昂上车时碰到了一个人的腿,他恼怒地看他一眼,不满意被惊动。

    钥匙插在电门上。苏子昂跨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轰轰。全休人员抬头,幸福地呻吟着,他们以为是驾驶员归来了,等看清是苏子昂,未免又替他不安。苏子昂挂档起步,驶入快车道,直奔指挥学院。大家发现他竟要把鸟毛驾驶员丢下,让他自己走回去,顿时欢呼了起来。

    那位战术教官以熟人的口吻向众人介绍苏子昂:“一大队的,入学前是团长,一级驾驶执照,特种战术也不错,毕业后要当师长了,是不是啊,老苏?”

    苏子昂暗想,不幽默,无论我当什么反正不当教官。包括学院在内也没几人真崇拜军事艺术,它过于巨大精美,小器的军人只好像苍蝇叮在上面,还啃不下什么来。他想起英国战史学家富勒,他的思想造就了无数将帅,包括敌国的将帅,而他自己至死只升至少将;还有克劳塞维茨,划时代的军事理论家,也只是个少将。他们的著作至今仍被无数人引用着并且歪曲着,生前却无人给他们肩上加星,这也是军事艺术的宿命,东西方全一样。

    战术教官没有指望苏子昂回答,他已使自己成为车内的谈话中心,议论着院务部的苛刻之处。但只要下车,教官们还会和以前一样生活。他们从来不会将怨愤升华为思想。

    交通车在爬坡时供油不畅,引擎跟死了娘似的呜呜咽咽。苏子昂预感这破车开不到学院了,他的壮举将给他招致难堪。再开数十米,车靠边抛锚。他下车打开引擎盖,骂句“操它姥姥!”这堆叫做引擎的东西是一堆杂种,发动机是解放130的,分电盘是嘎斯51的,www奇Qisuucom网气化器他认不出来路,他们居然敢让这堆破烂跑交通。如此看来,鸟毛驾驶员绝对身手不凡,在倒劈掉他之前,应该先发个勋章,他的放肆是有道理的。

    苏子昂朝车上人笑:“完蛋啦,我弄不了它。那小子赢了,我们只好再等他回来。”

    车上全无声息。后来战术教员道:“从本质上说,穷啊!”

    苏子昂道:“还有荒唐。日本只有二十八万军队,可是拥有的军费比我们几百万军队还多两倍。干嘛哩?三分之一高技术,三分之一发饷,三分之一荒唐掉了。我们钱少,但是荒唐的勇气不小。你把它列入下学期教案吧。”他又笑了。

    教官不睬,也许是扛不动此类课题,也许是在苏子昂身上丢了面子仍要从苏子昂身上找回来。大家都不说话,这比刚才因为昏睡而不说话难受多了。

    苏子昂察觉到众人沮丧,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说:“各位再睡一会,我保证解决问题。”

    苏子昂去给学院挂电话,他想找一个不大了解情况又大权在握的人,比如院长。大领导解决小问题,有时跟日本剃须刀一样麻利,当然他必须把问题往大处说。他希望学院院长还没用晚餐,宋泗昌就最烦吃饭时来电话。

    苏子昂把电话要到学院张院长家,接电话的是他女儿。“正吃饭呢,”她说,声音怪好听。

    “你一进餐厅,他就吃完了。”

    有人拿起话筒,传出轻微咀嚼声:“哪位呀?”

    苏子昂报姓名,说:“我在九公里处岗亭给您挂电话打搅您用餐了。”

    “没关系。她进来时我没吃完,等会再吃。”

    “向您报告一个情况,学院大交通车是一堆破烂,不符合上级安全行车规定,这样的车总有一天撞出人命。”苏子昂昂略讲几句“规定”条条,告诉他驾驶员如何放肆。他说这是一个荒唐。

    “应该处理。”张院长语调平稳,“就是此事?”

    苏子昂又告诉他:“目前车抛锚了,大家还饿着肚子,有人提议把破车推回学院去,一直推到党委办公楼前,我认为这样做影响不好,……”

    “谁提议的?”

    “是一个叫苏子昂的家伙。”

    “不准他扩大事态,我马上叫车去接你们,管理处长亲自去。回来再把问题搞清楚。另外,你刚才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苏子昂。”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苏子昂。”

    耳机沉默一会。张院长说:“明白了,再见。”

    后果不难预料,两个人将倒楣:一个管理处长,一个苏子昂。

    苏子昂赶回停车处,四处看,难以置信:车没了,估计叫赶来的驾驶员开走了。他气得哈哈笑,这是出卖!他不怪那个驾驶员,首先他走路的速度不错,其次自己撂过他一回,他撂下自己实属应该。但车上其他他人就太没素质了,他们应该扣下破车,等我!“至于我坐不会,当由我定!”他想。

    现在只有再度行走。原先就准备走回去的,经过这次事变没人会相信他的初衷是走路,目击者将一致认为他是被撂下的,他将在误解中贬值。苏子昂继续行走,把此事当做别人的遭遇来品尝,心里偷偷地笑。

    “喂,你犯病啦?”接着是高跟鞋击打路面的声音。

    苏子昂回头看,叶子追上来了,她是学院图书馆微机操作员,她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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