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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4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8-01-18 20:00:00


    “我会。”我略为犹疑,“但是我们不能长期留在香港。”

    “我可不敢要求你们陪我,”她很忧郁,“但大哥说你最好留在香港。”

    我点点头,我明白,以我的专业,跟着长袖善舞的黄振华,凭罗爵士的关系,若干年后,不难成为第二个黄振华。

    我转头,发觉溥家敏正与太初在谈天,太初脸色慎重,因此可知谈话必有内容。

    我忍不住问:“那个英俊的男人是谁?”

    她答:“呵,那是溥家敏,我们家的老朋友,将来,我告诉你。”

    黄太太走过来,问道:“很紧张吧,岳母见女婿。”她笑了。

    “真不敢相信,女儿已可以结婚了。”罗太太感喟地答。

    “你这一生,玫瑰,传奇过传奇,应该有人写篇小说,叫做玫瑰的传奇吧。”黄太大笑道。

    “我还算玫瑰呢,”她说,“老太婆还顶着个这样的名字,死不要脸,太初才是攻瑰。”

    但她仍然这么美丽,精致尖削的下巴一点不肯变形,眼角的细纹不外是种风情,四十岁的人了,她是夏天那朵最后的深色的玫瑰,眼看要凋零了,花瓣中开出深黄的***,她眼角多一颗闪动的眼泪痣。

    那天回家,我不能成寐。

    我与太初整夜坐在露台谈论她的母亲。

    “她是那么美丽,”太初叹息说,“美得超乎我想像,而且她已经四十岁了,你能否想像她二十岁或三十岁的样子?”

    “我自然知道。”我说,“颠倒众生。”

    “说得很对,”她说,“她那种恐怖的美丽,真是……一个人怎么会美到这种地步?本来我也以为舅母长得好,但比起她,简直不是那回事。呵,太超乎我想像力了,我整个人晕眩。”

    “最令人吃不消的是她并不自觉她的美丽,呜呼,于是她的美又添增三成,你有没有发觉她走路都没有信心,彷徨无依,常被地毯角绊着?”

    “有。”太初低下头来。

    “你眼角原本那颗痣,跟你母亲的痣长得一模一样吧?”我问。

    “我现在明白了,父亲让我到医院去把痣除掉,是不想看到我太像母亲。”太初摸摸眼角。

    “你那可怜的父亲。”我说。

    “今后叫我怎么安慰他呢,我再也不能帮着他憎恨罗太太。”

    “那个叫溥家敏的人,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我长得像罗太太。”

    “不止这么多吧。”

    “他告诉我,罗太太抛下我不理的原因。”

    “他是外人,他怎么知道?”

    “因为罗太太为他的哥哥而放弃我。”

    “他哥哥是谁?”

    “去世了。”

    “我没听懂。”

    “很简单的故事:两夫妻闹婚变,因孩子的抚养权而僵持着,女方与一个患癌症的律师发生了感情,为了那剩余的三个月时光,她放弃女儿,离婚去跟那个垂死的人。”

    “那女方是罗太太?”我震惊问,“男方是溥家敏的哥哥?”

    “以前的罗太太。”太初点点头。

    “呵,这么荡气回肠?”我说,“现在还有这种故事?”

    “是。父亲一直没告诉我。”太初说,“溥家敏告诉我,后来父亲居然报复,说什么都不肯让罗太太见我,本可告到法庭,但罗太太又怕孩子受刺激。这些话,原本我都不会相信,但不知为什么,一见了罗太太,我全无保留地相信了。”

    “你可生你父亲的气?”

    “不会不会,我原谅他,得到过又失去罗太太那样的女人,一辈子也就完了。”

    一个人的一辈子,其实是多么脆弱短暂。

    我问:“溥家敏还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有六个孩子。”太初微笑,“四男两女。”

    “我的天!”我也笑,“这么多孩子。”

    “是呀,现在都不流行生那么多了。他说其中一对女儿是双胞胎,失去预算,可见原本他打算生五个,那也实在是大家庭,但他说他们两夫妻原本打算生九个呢,医生劝阻,这才停止。溥先生说,他大哥生前的愿望是希望多子侄。”

    我哑然,过一阵子说:“那溥先生的兄长,想必是位超然的人物了。”

    “溥先生说他大哥真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哪。”

    我不悦,“你相信罗太太也就罢了,怎么连陌生人也相信起来?”

    太初讪讪地,“我没有想到罗太太有那么多的男朋友。”

    “你要学她吗?”

    “我几时那么说过?”太初瞪起眼睛。

    我立刻投降。

    “鸟儿都出来了,”她说,“天亮了。”

    “闹市中什么鸟?那是隔壁养的两只八哥。”我说。

    “棠哥哥,我还是觉得圣荷西好,那边的生活,多么安逸平静,这边这样复杂,我应付不了。”

    “是,我也喜欢平实的生活,我们很快就回去。”

    “男儿志在四方,你不是不知道,回圣荷西找工作,一生也不过比我父亲略好一点,你会满足?要不就干脆现时开始在香港打天下,三五载之后烦腻了,回圣荷西休息。”

    我有一丝丝惧意,太初把我心底的意思完全看出来。

    “棠哥哥,我是很了解你的,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不比父亲,倘若你要留下来,不必为我浪费时间,我回去继续读书,陪着爸过日子。”

    我说:“我不要听这种话,我不要听。”

    太初笑。

    “我陪你回去再说吧。”

    “随便你吧,我要睡了,跟妈妈说,我今天不去市场。”这个太初,她叫我妈为“妈妈”,自己的妈妈是“罗太太”,我真正服贴了。

    妈妈安排早餐出来,只我一人吃。

    我告诉她太初在床上。她老人家深深疼爱太初,并不会见怪。

    但是太初坚决要回美国。

    她予我自由,但如果我生命中少了她,那种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呢?

    可怕。

    之后黄家约我们的一连串宴会,都被太初推掉了。她依然故我,做着她的方太初――一个来港度假的女学生。她对于升官发财这一些事,丝毫不感兴趣,真是正牌艺术家。

    太初对她舅母是青眼有加的,她肯跟舅母去吃茶。

    黄太太并不是黄振华的说客。

    她只是简洁地说:“香港的人,不论男女,都想往上爬,难得你们两人出污泥而不染。”

    我喝一口茶,笑说:“往上爬?爬到什么地方去?人们并不见得那么上进,他们的向上不外是弄钱。舅母,原谅我的口气。”

    黄太太说:“你说得很对。”

    太初说:“我要钱来无用,我什么都有。”她看我一眼,“不知他对荣华富贵的看法如何?”

    我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的看法与你一样。”

    太初白我一眼,“真无耻,舅母别信他这八个字,这是他惯伎,一点诚意也无,说了等于白说。”

    我恐吓她:“你少在舅母面前诋毁我,回家家法伺候你。”

    “舅母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黄太太叹口气,“这是打情骂俏话。”

    太初的面孔忽然就红了。

    她舅母微笑说道:“你们俩,很好呀,真是一对,我很替你们高兴。”

    太初说:“跟这种人白头到老,未必得了什么好处去。”她瞟我,“不过没他呢,日子又闷,不知怎么过。”

    “彼此彼此。”

    “你们结婚时要回来。”舅母说。

    “知道。”

    “几时结婚?”

    “明年,”我说,“我打算这时回去找工作,奇wwwqisuucom半年后略有积蓄,便可以结婚,起码要找一间公寓,买套西装,跑一次欧洲。”我向太初挤挤眼。

    黄太太微微点着头。

    “我穷,”我耸耸肩,“太初是有得苦了,将来生了孩子,她得趁喂奶粉的空档画画。”

    太初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逼你回香港来谋生。”

    “怕怕,”我立刻举手投降,“千万不要呀。”

    我与太初最爱混日子过。

    “你们决定回去了?”她舅母问。

    太初说:“是,棠哥哥也赞成。”

    黄太太笑道:“你舅舅恐怕会失望呢。”

    黄振华诚然失望了。他发了许多牢骚,说我在浪费时间――年轻的时候不为事业打好基础,老了就后悔。

    “你以为你是专业人士又如何?”他说,“什么人都分九等。到美国去做工,十年也积蓄不到一只手表。”他叹气。

    黄太太碰碰他手肘,“人各有志,振华。”

    我不作声,黄振华说得自然有理,我不是不知道,这是我十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舍不得太初。

    “当年溥家敏何尝不以为可以往加拿大隐姓埋名的过活?三年之后,闷出鸟来,还不是搬回香港住了。我告诉你,香港这地方,往住是要上瘾的,自然有它的好处,否则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干吗?”

    “去去就回来。”黄太太说。

    黄振华说:“棠华,我不会亏侍你,你说服太初回来,我给你准备一张合同,起薪三十万一年,借钱给你买房子成家。”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还是登上了飞机。旅程上我很沉默,我在思考黄振华给我的条件。

    如果不是为了太初,他可不会待我这么好――刚毕业,什么功夫都没有把握,人才不见得出众,说话也不怎么玲珑,值三十万?

    太初说:“你有心事。”

    我不否认。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不要靠别人,”她说,“我们靠自己,没有必要去沾别人的光。”

    “是。”我说。

    方老先生在机场等我们,他特地剃了头,换上新衬衫,那件衬衫刚刚拆开穿上,还有折痕,也不先熨一熨平,看上去难为情相,但他已经尽了他的力了。

    太初对她父亲的爱是无限量的,她上前去拥抱他。

    方老憨憨地笑,“你们回来了。”

    我也与他拥抱。

    他端洋太初,“你更漂亮了,怎么,见到你母亲了吧?”

    太初愕然,看着我。

    “是的。”我代答,“见到了。”

    方老说:“我早知他们有法子,真神通广大,”他问太初,“你觉得她如何?”

    “很漂亮。”太初说,“爸爸,我们到什么地方吃顿晚饭?”她不愿多说。

    我明白她的心情。

    方老先生沉默下来,他的背弯着,头发斑白,神情又萎靡了,我同情地挽扶着他。

    我们吃了一顿颇为丰富的晚餐,然后太初说疲倦,要回宿舍,我送了她回去,再送方老先生,他邀我进他的公寓小坐,我觉得疲倦,但还是应允了。

    他取出酒,斟了一杯自饮。我知道他想与我说几句话。

    方老问我:“太初的母亲,她好吧?”

    我说:“很好。”这可怜的男人。

    “她仍然是那么美?”他嗫嚅地问。

    “是。”我说。

    “玫瑰……”他陷入沉思中,嘴角挂一个微笑,想是记起从前甜蜜的往事,一片惘然的神色,思想飞到老远。这个可怜的男人。

    “爸,”我按住他的手,“别想大多。”

    他跟我说:“棠华,我实在不应恨她,她给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是,爸,我明白你指什么。”我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凭什么跟我一辈子?你说,她有什么理由跟我一辈子?她与我共度的十年,每天我只需穿上衣服上班,一切不必操心,衬衫裤子给我熨得笔挺,连口袋中的杂物都替我腾出来放在替换的干净衣服内。钱不够用,她以私蓄搭够,屋子一尘不染,饭菜煮得香啧啧,小玫瑰她亲手带大。我没有福气,棠华,是我没有福气。”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九年零三个半月,我过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适意生活,只有那三千个日子我是真正活着的。现在我想通了,黄振华说得对,我还想怎么样?许多人连一日也未曾活过,”他干笑数声,“我是个平庸的人,二十年来我尽心尽力地工作,但我并没有获得更好的机会升职,人们不喜欢我,他们嫌弃我。以前我有玫瑰,我不怕,失去了玫瑰,我便失去了一切。”

    “爸,你还有太初,你还有我。”

    “是呵。”他脸上泛起一阵红光,“是,我还有你们。”

    “爸,你休息吧。”我很疲倦,“你也该睡了。”

    “好,好。”他还不肯放开我。

    我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方老先生。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需要,从来不替别人着想。妻子跟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图报的打算,浑浑噩噩地享福,而妻子离开他之后,他也不做什么,糊里糊涂地过了。就像今夜,我已经坐了十多小时飞机,累得不亦乐乎,他却没想到这一点,巴不得我陪他谈个通宵。

    人倦了脾气就急躁,我匆匆向他告别,驾车回家。

    洗了澡倒在床上,马上呼呼入睡。

    清晨我听得电话铃响了又响,却没有力气去取过话简。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

    我翻一个身继续睡。

    过了没一会儿,门铃大作,夹着大力急促的敲门。

    我无法不起床去开门。门外站着惊惶的太初,一额头的汗,她拉着我尖声问:“你为什么不听电话?爸爸在医院里!”

    我顿时吓醒了。“医院?”我忙抓起牛仔裤套上,“怎么会?我昨夜与他分手时还好端端的。”

    “他心脏病发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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