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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1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1-21 00:00:00
。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婢嫔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咱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咱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嫔,上海滩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让你尝奶酪鸡眼洋葱汤…研,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倒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见,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抢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钉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响暧: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抢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滋滋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饨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倭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泡泡了好一阵,蒸汽氛氛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槛,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莱,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奇Qisuu.сom书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立,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的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么险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九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洪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上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帐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轻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待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好嫔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

    只是丁森买不到票。

    不但他买不到票,一众的戏迷,不管是谁,第二轮的演出:《双抢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一意来看唐怀玉的观众,都买不到票。

    票房上一早就挂了满座的牌子,三天的戏票全卖光了。早来迟来的都向隅,失望而回。

    班主十分地兴奋,回来跟他们道:

    “真想不到,在上海这码头多吃得开!”越说越窝心:“金先生倒是一个人物,照应得多好,他大寿那天我可要拜他为师了!”

    到了正式演出晚上,场面上的师父正要安坐调弦索,后台一贯的喧嚣,搭布景的也把软片弄妥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声锣鼓。怀玉把玩着他的黑缨银枪。一个龙套自上场门往外随意一探。咦?

    不对!他座里空荡荡,一个观众也没有!

    班上的人吓得半死,一时间,震天价响,都是惊惶。

    八点钟了,戏要上了,说是“满座”,可全是虚席。怀玉只觉一跤跌进冰窖,僵硬得连起霸都给忘了。

    有人来道:

    “金先生吩咐,戏照样上。”

    金先生?

    金先生?

    怀玉脸上刷白,忽地明白了,他耍他,要他好看。

    但难道自己要受业么?他如此地惩戒着一个不知就里的人?怀玉心深不忿。

    好,他就上场给他看!艺高人胆大,艺多不压身。他记得的,自己说过,上了台便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而且,才二十一,他多大?他要比自己老了近三十年。他竟那么地介意?怀玉的傲骨,叫他决意非演一台好戏不可。师父也看他是头顺毛驴儿,就是受不了气。怀玉提枪会过八大锤去。

    他不怕!在人屋檐下,打渔三天,戏票全“吃尽”了,也罢,把戏演好,不肯坍台。他是初生婴儿,也不定就死在摇篮里。

    台上的武生,直剽悍如野马,不管杀得出杀不出重围,还是肉欲而凶猛。他就专演给他一人看,表演着一点倔。

    金啸风也在包厢中,也是一杯浓茶,一枝雪茄,一个美人。

    他坐在那儿,闹闹冷冷地旁观怀玉的努力。

    妈停脸上变了五种颜色,她明白了。金先生不以正眼看她,只微微一笑:

    “说犯了桃花,可是会影响正运。他又不信。”

    台上厮杀过了,金先生一人大力地鼓掌,啪,啪,啪。像是种畜刑。

    轮到李盛天等人的戏了。――因为怀玉,他们全都受了牵连,面对寂寞的空座来唱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金啸风依旧纹丝不动,只命手下:

    “送段小姐回去吧。”

    这一“送”。便是等于“弃”。在他的字典中,并无“撬墙脚”这码事,他自己早早不要了。

    “不,”段娘蟀只不动声色地笑:“我还要把戏看完呢。”

    “真肯看到散戏?”金先生又不动声色地笑。

    “当然,戏还得演下去。难道上座不好,要跳黄浦去不成?”

    “黄浦也不是人人可跳的。外来的就不许跳了。哈哈哈!”

    她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就从来没兴趣。跳黄浦?开玩笑!”

    金啸风抽一口雪茄,你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他道:“看戏,看戏。”

    台上是台上。台上最骁勇善战的大将,也不过在他掌心翻筋斗。他怎么护花?他连自己也护不了。她怎么放心?他连自己也护不了。

    段娉婷是“不肯”走?还是“不敢”走?金啸风只是十分明白:一个女人,他已得了她,她就不能再在他跟前那么骄矜自持了。若得不了她,她也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被弃。――到底,真奇怪,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天长地久。他眼前闪过一张脸,小小的,白瓜子仁儿的,忽地,措手不及,她在上面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

    金啸风心底无限屈辱,他总是得不到任何一个女人对他天长地久。

    所以早早地表示不要了。

    即使不要,也不肯便宜任何人。

    他冷嘿一声:“上海这码头,他倒是要也不要?”

    段婢嫔一直维持着优美的坐姿,直看到这夜戏散了。

    第一晚、第二晚、第三晚。唐怀玉坚持的不欺场,打落门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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