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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31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1-21 00:00:00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虞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哨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定的一颗小小的泪病。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惨掉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药菜――药菜,知道么?像一块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及。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搭好吧,如今满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淑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一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我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X门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好关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绘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

    ?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倒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一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赠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熄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混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来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匆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蚊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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