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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9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8-02-22 16:00:00
去办交涉了,我陪你参观也一样。”

    办公室规模整齐美观。

    “华人真抬头了。”

    “是吗,”汤姆曾仍然笑,“你真的认为黄白平等吗?”

    程真说:“在这种事上,天真点好,表面上能过得去就算了。”

    “有许多暗涌,不讲你真的不知道。”

    ‘紧张的不外是官,光明正大助选,有了关系,不就方便得多。”

    汤姆曾笑道:“程真你真是明白人,最近很少见你,何故?”

    “董昕没告诉你?”程真意外。

    汤姆一怔,“说什么?”

    “由他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事?”

    “我俩拆伙了。”

    “什么,”汤姆发呆,“没有的事!你俩是模范夫妻。”

    程真微微笑,坐下来,“真讽刺是不是?”

    汤姆仍然发呆,“今年过年,我到什么地方去大吃大喝,继而作倒地葫芦?”

    程真说:“汤姆,你也该结婚了。”

    “不不不,看到你们,谁还敢结婚!呵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一对壁人也会分手,我又算是什么,不,我是指――”

    越描越黑。

    可是程真明白他的意思,把时间精力投资在婚姻上,实在太不划算了。

    “程真,这事尚有挽回吧?”

    程真黯然道:“不可能了。”

    “再给一次机会,”汤姆恳求,“看旧时情面。”

    “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

    “有无请教专家辅导?”

    程真说:“我是人精,何劳专家,我的问题我统统知道。”

    汤姆看上去比程真无奈。

    他忽然又问:“这里边有无第三者?”

    程真惆怅地说:“没有啦,我们的婚姻是病入膏肓,自动死亡。”

    “听说这一款是最可怕的。”

    “不,”程真更正他,“不是可怕,是可怜,渐渐忘记有这个人,渐渐一句话也没有,渐渐变为陌路。”

    汤姆几乎要哭出来。

    程真喝干了咖啡,“我要走了,你一定有事要忙。”

    这时秘书来请他听电话。

    汤姆犹自问:“过年我到什么地方去?”

    程真笑笑,拍拍他肩膀。

    她反而要去安慰老朋友。

    他们是最蒙损失的一群,平时来到董家,往固定坐惯的沙发上一躺,真是要酒有酒,要水有水,直发牢骚……以后不再提供这种待遇,是该向他们道歉。

    在门口碰到董昕。

    董昕很客气,“有事找我?”

    “不,来参观新写字楼。”

    “觉得怎么样?”董昕有点儿兴奋。

    “很好很宽敞,肯定可以大展鸿图。”

    董昕笑了,“我们会增加一个室内装修部门,你有没有兴趣?”

    程真摇摇头,“刚结婚时你也建议我在你写字楼附设一办公室做室内装修,不,我对瓷砖墙纸家俱毫无兴趣,我酷爱写作。”

    “我以为你退休了,所以旧事重提。”

    “我打算写长篇小说。”

    “我尊重你的意愿。”

    “程功呢?”

    “回宿舍去了,她很累,功课十分紧,她说早知如此,不如读商科云云。”

    “这孩子这样精灵也会讲气馁话。”

    “她生母给她许多压力,她想早些出身供奉她。”

    程真沉吟,“这上头,你看怎么样帮帮她。”

    “汤姆名下有空置的示范单位,可以暂时给她母亲渡假住。”

    程真放心,“那多好。”

    董昕摊摊手。

    他俩站在门口已经很久,半晌两人才道别。

    程真踏上归路。

    回到家,打开车门出来,一抬头,看到平房屋顶之上就是月亮与满天星,真是奇怪,没有霓虹光管与街灯,没有打牌声与孩子喧哗声,万籁俱静,只有远处几声大吠。

    她急急打开门进屋,按着电视,荧幕上报告新闻的是一金发蓝眼的洋妇。

    程真连忙转台,看到华人在中文台报告新闻,亦觉不对劲,再转台,这明明是外国嘛,忽然“哗呀”一声,奔到厨房去找酒喝。

    电话铃响,程真连忙接听,对方代表某机构作问卷调查,程真立刻说“不谙英语”,对方知难而退。

    电话再响,程真再说:“不诸英语。”

    对方马上取笑她,“你不会英文?这倒新鲜。”

    程真泄了气,“呵是你。”

    可不就是孙毓川。

    “听说案子已经侦破。”

    “是,大家放下心来,原来夺夫者死,规规矩矩做人,什么事都没有。”

    “我希望听到你老老实实同我说几句话。”

    “不,你若真要听老实话,电话不会打到我这里来。”

    孙毓川沉默。

    “你在什么地方?”

    “京都,明早到香港。”

    “多好,真正当得起行万里路。”

    “不过是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而已。”

    “就这样控制了蚁民的生死。”

    孙毓川实在忍不住笑出来,“做你家人,一定乐趣无穷。”

    程真“呀”一声,“可是我的俏皮话,从来不说给屋里人听。”

    孙毓川又说:“那么,做你同事最好。”

    程真笑,“嘿,我是个人精,这些年来,历劫明争暗斗,人事变迁,屹立不倒,他们都痛痛地恨我。”

    “那么,”孙毓川说,“做我最好。”

    “呵,到现在才知道。”

    “我希望看到你。”

    程真过一会儿说:“总有机会。”

    “可否到香港一行?”

    “不,我从不送外卖。”

    孙毓川楞住了。

    程真揶揄,“没听过这词儿?可见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你还是听听笑话算数吧。”

    过了一会儿,程真听见电话“搭”一声挂断。

    第6章

    她一整夜都讪笑自己拘泥,邀请来了,还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活该坐着闷死。

    不过自小到大,她都没试过移船就,那么辛苦,不就也罢。

    程真见过爱得要命的女同学,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他打网球她递毛巾,他打桥牌她在一边读小说,结果还不是不欢而散。

    反正没结果,不如潇洒地享受尊贵身份,不,我长驻大本营,你来走毕全程。

    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

    反正是游戏,过程要愉快。

    讲完那个电话,程真心身舒泰,看着窗外一轮明月,又觉得外国的月亮并非不可接受。

    刚睡下,又听了一个电话。

    “妈妈,睡了没有?”

    程真高兴,“程功,你不生气了吧?”

    “妈妈今早我太过无礼。”

    “真正母女才会讲真话,你若待我过分客气,反而见外。”这种话本身就不像母女的对白。

    “董则师已找到地方给她住。”

    “看,问题总会解决。”

    “她为什么不能像你?”

    “像我?像我就惨了,你们这一代才是女性之光,我们各有各的纰漏,不说也罢。”更加虚伪了。

    程功笑了,那么年轻,哪有隔宿的忧郁。

    任何烦恼都还不过是淡淡的投影。

    程真一觉睡到天明。

    真是睡觉的好地方,一点儿杂声也无,亦无车子经过,直到天亮,被朝阳唤醒。

    程真揉揉眼起来。

    捧着热饮走进书房。

    夸下海口要写长篇小说,写什么好?镜花缘是个好题目,先有书名,再构思内容,抑或先把故事写出来,再配以书名?

    在花荫下写,还是在书房中写?

    许多行家宣布写长篇十年后仍然无所出,蛋都没下一只,程真,会不会同样命运?

    她在白纸上写下镜花缘三个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着这五个字,她十分满意,到冰箱取酒,发觉已经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书房发呆,一大叠雪白原稿纸,浅灰色格子,左下角还印着程真稿笺四个字,那是一个生日刘群印来送给她的,三万张,以她写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格子都得一个个填满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营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编辑是她朋友,小说完成后出版绝无问题,她是个幸运儿,可是,先得写出来。

    她取出第一页稿纸,在第一行写道: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门铃响。

    呵一定是邮差送中文报刊上来,得救了!

    程真飞扑出去开门,大门拉开,她呆住。

    门外不是邮差,是孙毓川。

    他身穿军装,英姿飒飒,双手提着一箱香槟酒,微笑道:“早,我送货来。”

    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清新微凉,上一次程真得到这种优秀待遇,还是在大学里,她鼻子有点儿发酸,笑问:“什么飞机那么快?”

    孙毓川答:“军用飞机。”

    “真没想到你是军人。”

    “我是后备空军上尉。”

    “官阶还不低呢!”

    程真让他入屋。

    她正在等这酒,连忙取出银筒冰镇。

    程真尚未更衣,不过她一向穿运动衫当睡衣,头发编成辫子睡觉,还不算太乱,勉强可以见客。

    “请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声“马上来”。

    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到另一边沙发坐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

    程真的目光有点儿贪婪地看着孙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伟,他略见疲倦,来不及刮胡髭,与平时修饰整齐的孙毓川不一样。

    程真觉得凄凉,只有在极幼小,大约只得七八岁的时候,才会以如此贪婪、留恋、爱慕与无助的目光看橱窗里的洋娃娃,或是他人身上一条美丽的纱裙,怎么搞的,她不是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鼻子又发酸了。

    她把香槟取过打开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亲手开过千支以上,只闻“卜”一声,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样。

    孙毓川也专注地看着她。

    程真清清喉咙,“坐得近一点。”

    孙放下咖啡杯,轻声说:“不能再近了。”

    程真说:“我们之间起码距离两公尺。”

    孙毓川声音更低,“实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颔首,“或许你是对的。”

    过一刻他说:“你坐得近一点。”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来,我得为后果负责,我不打算那么做。”

    孙毓川笑了,他搁起穿着短靴子的腿。

    过一刻他说:“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点头,“我听说过。”

    “他们此刻在美国接受教育,与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私事。

    “我与妻子青梅竹马,二十多岁就结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适应东方生活,留法留美时间比较长,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处时间不多。”

    程真不语,忙着自斟自饮。

    “但是我一直非常关怀她。”

    孙毓川说到这里,略为犹疑,目光转到窗外,辽阔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团大团雨云聚集高空,随时会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没有恋爱过。”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极少人才有恋爱的机会。”

    “他们是幸运,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在什么人身上发生。”

    孙毓川轻轻叹口气,“与你说话很有意思,能够无话不说,诚属难得。”

    程真微笑,“有时,谈话对象比恋爱对象还要难找。”

    他放下双腿,“我要走了。”

    “这么快?”

    他微笑,“你会恳求我多留一刻吗?后果可是要你负责的啊。”

    程真忽然说:“我愿意负责任。”

    孙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过,久留没有意思,今日的话已经讲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问:“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时间。”

    他又问:“我们是在恋爱吗?”

    “几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么办法可以――”

    程真答:“毫无办法。”

    孙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别担心,至少我们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坏?”

    程真答:“更坏。”

    孙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爱。”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从不认识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们,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既来之则安之,非得尽量争取,自得其乐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赶飞机。”

    程真送客到门口。

    “希望下次是我开门见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孙毓川笑了。

    一辆吉普车来把他接走。

    回到屋里,关上大门,程真不相信他真的来过,纸与笔仍然搁在书桌上,刚才一切,仿佛只是她所构思的小说情节,现在,随时可以把那一章写下来。

    唯一的证据,是那箱克鱼格香槟。

    门铃又响。

    程真吓一跳,笔掉到地下。

    不会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败笔。

    可是她急急去开门,门外站的是董昕。

    他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程真回到现实世界来,冷冷问,“有何贵干?”

    “我有话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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