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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8-02-24 00:00:00


    甄文彬循例问:“最喜欢哪个城市?”

    “伦敦。”

    “考试成绩好,送你往伦敦读书。”

    “那需要花费很多。”

    甄文彬笑着问:“什么,你不打算考奖学金?”

    “听师兄们说,生活费比学费更贵。”

    “不怕不怕,只得你一个孩子,总负担得起。”

    蔷色迟疑,“也许……会添弟弟……”

    绮罗忽然说:“没有这回事。”

    蔷色讶异。

    绮罗补充:“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

    蔷色忍不住说:“可是你对我那么好!”

    绮罗坦诚地说:“但我一向只把你当朋友。”

    甄文彬笑起来。

    陈绮罗说:“我是职业女性,从学堂出来做事至今,我不耐烦整日在家陪伴幼儿同他们唱儿歌拍手掌,我知道自己的短处,我不愿做母亲。”

    甄文彬说:“这件事可从详计议。”

    陈绮罗双手乱摇,“太吃苦了,不干不干,做得好,老应该,做不好,万人践踏,天下最无报酬的是母亲一职,吃力不讨好。”

    这想法倒很新奇。

    “可以聘请保母呀。”

    “我天性多疑,不信任任何人带我的孩子。”

    甄文彬扬手,“过几年了,到了三十五六,你自然会天性发作。”

    绮罗忽然说:“大都会里找生活的人,日子久了,哪里还有天性,都不过是水门汀缝子里长出来的草。”

    蔷色一愣,绮罗一向乐观,这话,不像是她说的。

    傍晚,她坐在书桌前核数。

    “蔷色,我写给你的支票有三张尚未兑现。”

    “是,我上次的零用还未用完。”

    这是一个节省的好孩子。

    一切都选最朴素的款式:外套、书包、鞋子……蔷色不希望引起任何人注意,免得又有人指出她的母与男人私奔。

    能把自己收藏得紧紧就好,况且,像她那样一个孩子,也不配穿玫瑰红的夹克、粉紫色的裙子。

    跟是继母过生活,是有分别的,她怎么不知道。

    十全十美的继母也不是生母。

    她见过同学李洁卿同母亲发脾气。

    一日放学时间忽然下大雨,李母带了伞来接她,心急,在课室门口张望,被老师发觉,轻轻掩上课室房门。

    铃声一响,众学生鱼贯而出,李洁卿便发起脾气来,当众把书包扔在地下踩两下,叫母亲以后,一生一世、永远不要再来接放学。

    李太太太一直讪讪站一边,不出声,也不生气。

    那是生母。

    至于继母,再好,似一个朋友,你不会为小故得罪朋友,因为朋友会掉头而去。

    可是蔷色已知道自己够幸运。

    她得到的,肯定是最好的继母。

    隔数日,李洁卿向她请教功课,她轻轻说:“你不该向母亲大声吆喝。”

    李洁卿略觉惭愧,“是,我一时觉得她失礼,沉不住气。”

    蔷色的声音更低,“她们会比我们略早离开这个世界,我们迟早会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

    李洁卿吃惊了,用手掩住嘴巴。

    “伯母那样爱你……”

    李洁卿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丢下功课,赶回家去。

    片刻,绮罗驾车来接,蔷色笑嘻嘻上车。

    蔷色一见有人,总是笑脸迎之。

    然后,关入房门,死做功课。

    功课是挽回她自尊的起死回生灵药。

    她在班上地位出神入化,老师有事走开去听电话,会叫她坐在教师席上暂代一阵。

    可是甄蔷色不骄矜,不多话。

    因父亲把整个家交给继母,而亲父毋需故意讨好,识[奇整理提供]趣的蔷色有意无意与父亲也分出一个距离。

    一家人都像朋友。

    生活一平静,祖父母的话更多。

    “文彬说什么也是个专业人士,怎么老赚不到大钱。”

    “他妻子倒足够精明,会做生意。”

    “日子长了,会被人说他靠老婆。”

    “这年头,无所谓吧。”

    口角冷淡,也像朋友,不过不是那么好的朋友。

    蔷色想象中的一家人不是这样的,但或者,她想象得太好了,也许一般人的家,就是这样。

    十六岁生日那天,继母把她约到山顶吃下午茶。

    明敏的蔷色知道有事。

    茶厅很漂亮,茶具雪白,捆一道金边,格雷伯爵茶香气扑鼻。

    陈绮罗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她很坦白地说:“蔷色,我同你父亲共同生活了四年。”

    一开头,就完结了,一句话只说了一半,文法上不对。

    蔷色静静等待下文。

    “我发觉,我俩缘份已尽。”

    蔷色耳畔嗡地一声,呵,好景不长。

    “我已决定同他分手。”

    蔷色十分艰涩地问:“他知道了吗?”

    绮罗软口气,“蔷色,你真聪明,不,他还不知道。”

    “他受得了这个打击吗?”蔷色好不沉重。

    “成年人,应当承受生活中不如意事。”

    蔷色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终于都离开他?”

    绮罗一愣。

    “你是他生活中至宝。”

    绮罗忽然笑了,“可是我本人生活目标却不是成为他人的得力助手。”

    蔷色点头,“我知道,你累了。”

    绮罗答:“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离开他,至于我,我不想说他坏话。”

    蔷色问:“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走?”

    “我一头雾水,不过即使知道,我也不会说。”

    “你与父亲似相处得那么好。”

    “真可惜,感情像兄弟姐妹一样,可是,今年我已年近三十,我希望男女关系之中还有激情,像见到一名男子,整圈脸庞会得不由自主地发熨……唉,你太年轻,你也许要隔些时候才会明白。”

    绮罗总是替她留有余地,不说她不懂,而是今日不懂,将来会懂。

    这几年来,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锚,蔷色神色露出对未来的恐惧。

    绮罗接住她的手,“你放心蔷色,我会安排你的生活。”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因为路见不平,因为我能力做得到。”

    蔷色落下泪来。

    一个陌生女子,愿意照顾她的生活。

    她羞愧地低下头。

    “你父,他是好人,只是稍欠组织能力,我会替你到英国找寄宿学校,寻监护人,你放心,你仍是我的女儿。”

    蔷色只觉心酸。

    “对不起。”绮罗内疚了。

    蔷色迅速抹干眼泪,“你对我们父女已经够好。”

    “我稍后会亲口告诉你父亲。”

    “为什么反而倒先告诉我?”

    “唉,你好似更有智能接受此事。”

    茶凉了,绮罗叫侍者过来换新茶。

    蔷色问:“你找到了新的伴侣?”

    “可遇不可求。”绮罗略为含蓄。

    “这次父亲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别把事情想得太坏。”

    蔷色颓丧地低头。

    “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条珍珠镶钻坠子:项链

    “太美丽了。”

    “我帮你戴上。”

    蔷色拥抱继母,“至少我也过过四年好日子。”

    母女二人哭得四目红红。

    回到家,蔷色忽然对父亲不耐烦起来。

    她冷眼看他。

    她要找出为什么女人都不得不离开他的原因。

    他下班回来,一言不发,先做他要做的事、淋浴、更衣,每隔些时候问:“牙膏放在何处,白色毛巾都用光了吗,”并不关心其它的事。

    完全忘却独生女儿的生日。

    日子久了,前来报恩的仙女也不过如一个普通家庭主妇,他倚赖性重,并且愿意躲懒。

    蔷色所不知道的是,在公司里,甄文彬可以三个钟头会议不表示一点意见,这样,他至少可以达到不做不错的目标,而且,上头一问起什么,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推卸,永不承担任何责任。

    上司同事都有点怕他,有事都不与他商量。

    是这样,永远升不上去。

    但他仍然是个好好先生,从来不会陷害人,许多没与他交过手的人都不介意他,况且他十分勤工,日以继夜,时时埋头苦干,慢工出细货,公司也需要这样的人。

    蔷色忽然像祖父母一样,有点厌憎父亲,因为他的无能,她吃了多少苦。

    她讨厌他。

    晚餐桌了上,他把菜盛在大碗里去看电视上的足球赛,一边说:“蔷色,替我拿条湿毛巾来。”

    他一天工作已经完毕,尽管妻女不由他养活,可是妻女总还得服侍他。

    是这样,陈绮罗累坏了吧。

    可是,甄文彬仍不是坏人。

    蔷色一声不响转回房中。

    她听得父亲说:“这孩子又怎么了?”

    这之后,她又不知会被送到何处去。

    现在,她身躯与思想都完全似一个大人,不是那么容易安置,不比从前,像一只小猫,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

    她为前途问题深深烦恼。

    隔了个多月,甄文彬依然故我,丝毫没有异样,蔷色知道绮罗尚未向他摊牌。

    蔷色这时发觉,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好,不知不痛,反而她倒像囚笼里待判决的犯人,坐立不安。

    “你还没同他说?”

    “真不知怎么开口。”

    每次叫他,他总是很愉快地问:“什么事?”

    一点也不怀疑对方会得变心,骤然把这件事告诉他,彷佛等于在谈笑间拿一把利刀插进他的心房。

    似乎应该安排一点预兆,像下班后故意拖延着不回家,或是对他们父女冷淡之类。

    可是陈绮罗实在做不出来。

    即使分手,也可以做得好看一点,不必践踏对方自尊,况且,她得顾住蔷色这孩子的颜面。

    蔷色道:“如果你心意已决,不要踌躇了。”

    绮罗忽然说:“我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过你。”

    蔷色看着她。

    绮罗声音很轻,“我父母并无正式结婚,我自幼跟外婆生活。”

    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蔷色呵地一声。

    “外婆对我恨好,可是老人家对生活另有一套准则,日子过得相当刻苦,”绮罗微笑,“我像个小小清教徒,卫生纸及肥皂用多了都受外婆警告。”

    蔷色耸然动容。

    绮罗的遭遇与她有太多相同之处。

    “然后,我十七岁那年,家父去世,遗嘱中,拨给我一笔金钱。”

    怪不得。

    “那只是他财产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份,以致他其余的正式子女认为微不足道,任由那野孩子吃点扫在地上的饼屑也是应该的,可是,对我来说,已是笔丰盛的妆奁。”

    蔷色听得入神。

    “我立刻启程到英国读书,天天穿新衣串舞会观剧,整个夏季在欧陆旅游,恋爱、失恋、再恋爱……”

    蔷色冲口而出:“我也要那样!”

    绮罗笑了,“没想到我是坏榜样。”

    这时,上课铃响了。

    绮罗说:“进课室去吧。”

    “你把事情讲完了再说。”

    “后来,也终于毕业了,回来之后,买了房子,找到工作,忽然渴望安顿下来,被爱、爱人,我从来没有一个家,于是――”

    上课铃第二次响。

    “于是我结婚了,很幸运,你父亲是个好人,去上课吧,明天再说。”

    那一整天,蔷色都想,在一段感情中,她才不要扮演好人的角色。

    宁缺毋好。

    情愿饰一个女角,坏人往往最能叫人思念一辈子。

    隔了二十年,对方说起她的时候,仍然咬牙切齿:“这个人呀……”恨恨不已,情不自禁。

    老师看见甄蔷色一手托腮,双目漫无焦点地望看窗外,对黑板上笔记视若无睹,不禁暗暗好笑,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有游魂的时候,可见少年始终是少年。

    老师故意刁难,叫她答问题。

    天资聪颖的蔷色却又实时可以流利地把答案详尽列出。

    那天晚上,甄文彬叫她:“蔷色,过来,有话同你说。”

    呵,摊牌了。

    待蔷色坐下来,发觉又不是那回事。

    “蔷色,公司派我出差到伦敦一个月,顺便可以替你找学校。”

    原来如此。

    甄文彬笑道:“你们母女尽量自己过日子,别太挂念我,我转头就会回来。”

    蔷色听了这话,受了刺激,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他竟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他还以为她们没有他不行。

    甄文彬愣住,问:“我说的话有什么可笑?”

    蔷色抹去眼角眼泪,“没什么没什么。”

    他压低声音:“轮到你照顾绮罗。”

    蔷色一征。

    “这一阵子,她早出晚归,回来虽嚷倦,在书房又做到半夜,你看着她些,劝她休息。”

    “是。”蔷色低下头。

    “绮罗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做了四年夫妻,我心满意足。”

    蔷色一征,“怎么说这话。”

    难怪绮罗开不了口。

    他却岔开话题,“公司一直怪我没表现,这次是我的机会,我决定好好做出成绩来。”

    替他收拾行李的,自然又是绮罗。

    连小小救伤药袋也替他准备好:眼药水、消炎药、止痛丸、消毒膏布、棉花卷……

    绮罗说:“待他回来,一定同他说。”

    也不能再拖了。

    因为,已经有人送花上来。

    白色的,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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