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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9

作者:高阳
更新时间:2018-02-24 12:00:00
说,你不愿再理他了?”

    “当然,永远不要理他。”说到这里,想起以前也曾对父亲说过这话,不免内愧,所以又格外加上一句:“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永远不理他。”

    “倘或他又来找你呢?”

    “这――”缇萦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一见他来,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喊,让爹来对付他。”

    这个答复,使淳于意深为满意,但想一想,还有顾虑:“如果我不在呢?”

    “我就叫卫媪。”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心里在想,卫媪虽也心向着朱文,但总是上了年纪,谨慎小心,深知轻重的人,倘或朱文有什么越礼的行动,她是可以保护缇萦的。这样应该可以完全放心了。

    在缇萦,心里原存着一种像犯了罪的感觉,只因为瞒着父亲与朱文见了面,此刻话都说明白了,心无愧作,郁闷全消。只想到朱文,虽还不免有种说不出的不放心,但既已答应父亲,从此不再理他,那便只好咬一咬牙,就当作他已经死掉,哭过一场,不也就算了吗?

    于是,她用颇有决断的声音说:“爹,我们从此不要再提他这个人了!”

    “好!”淳于意脱口应许,“我来跟卫媪说,叫她也不准再提他。”

    到了傍晚,卫媪回家,淳于意当着缇萦的面,把阿文甘趋下流的情形,以及他们父女谈出来的决定,都告诉了她。

    “阿文也不是我的什么亲人,既然你们不愿意再提到他,我当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好了!”卫媪这样回答。

    从此,朱文以及朱文所带来的烦恼,在淳于意家算是消失了。

    04

    日子过得很平静。

    实在是平淡,就像淳于意身上所穿的那件大布袍似的,洗涤得极干净,折压得极平整,但看上去令人总不免有黯淡之感。

    作为一个举国敬仰、名震遐迩的医士,淳于意是不容易有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去支配的时间。上门求教,倒还不难对付,十天半个月,有那重病待救的人家,遣了急足来哀恳,不管风霜欺凌,不问路途远近,得信即行,这真是叫人万般无奈的苦楚。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常常这样在心里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说也无用。

    在缇萦,每看到父亲远路出诊回家,自己提着分量不算太轻的药囊。一脸疲惫之色,常是心痛如绞。然而她无法分他的辛劳,只有尽力孝顺父亲,她无一刻不是窥伺着他的眼色:看他想什么。不等开口就先替他去做了。这算是淳于意享福的一刻。可是他也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就是在他享受女儿的孝心时,依然感到美中不足。

    因为是如此寂寞得近乎凄凉,所以当宋邑突然来作客时。给淳于意家带了意外的喜悦。这位不速之客,受到了过去所未曾有过的欢迎。杀鸡具黍,自是必然,罕见的,是连一向不大肯敷衍淳于意门生的卫媪,都表现了逾格的亲切,问长问短,极其殷勤。

    这使得素性忠厚的宋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时也深深不安,失海于未能从临淄带些礼物来送卫媪。

    礼物是带了的,只有淳于意父女的两份。送缇萦的是一件绣襦,质料与花样,跟朱文所买却为淳于意割破的那一件完全相同,颜色却不一样,宋邑的这件是蓝底白花。

    知道师门家教极严,老实人也想了一套委婉的说词:“无原无故不敢买这么件衣服,怕老师责备。是门生媳妇说,明年是五妹妹及笄之年,该当致贺,一定叫我带了来。看这颜色,是老实了些,只怕工妹妹不中意。”

    都是这样的一件衣服上起的风波,淳于意心中感触万端,也明知道宋邑送这件绣襦,是为缇萦补偿的意思,可是表面上却不便说什么,只叫出女儿来亲自收下,替宋二哥道谢。

    “要嘛没有,一有就是两件。世界上的事,就是这等叫人想不到。”卫媪无缘无故发完了感慨,又教导缇萦说:“明天就穿这件衣服,叫你宋二哥看了,心里欢喜,这是礼貌。”

    “我不穿。”缇萦一面说,随手把那件绣襦抛在席上,竟似有些赌气的样子。

    “奇了!”卫媪问道:“好端端跟谁生气啊!”

    “跟我自己。”

    “越发叫人不懂了。”卫媪一眼瞥见朱文送她的那件紫色绣襦,顿时恍然,想想不觉好笑。

    这一笑,装着一肚子莫可名状的冤气的缇萦,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的,何用你问?”卫媪有意逗她,“你跟我发狠,你做一件极平常的事,我才服了你。”

    缇萦自然不服,大声答道:“好,你说!”

    “喏,”卫媪指着那件紫色绣襦说,“你敢穿了这件衣服,到你父亲面前去晃一晃,我就再不敢笑你了。”

    “有什么不敢!看我穿。”

    缇萦真的把朱文送的那件绣襦穿了在身上,那娇艳中凝重的颜色,把缇萦妆点得格外高贵,卫媪竟看呆了。

    缇萦呢,却是气馁了,她再也不敢穿了这件衣服去惹父亲生气,讪讪地向卫媪笑着,是那种告饶的笑。

    卫媪原是逗着她作要的,便说:“脱下来吧。既然一时不穿,别弄脏了。连那件蓝的一起收好,将来当嫁妆。”

    说到嫁妆,勾起了缇萦的心事,顿时盾尖深锁,意绪阑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卫媪看到了她的神态,却没有理她。情窦初开的女孩儿,那颗心就像五月里的天气那样难以捉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闲愁,突然而生,倏然而灭,不要去问她,一问反多事了。

    于是卫媪自到厨下去整治待客的肴馔。不多一会,缇萦也来帮忙,她一面擦抹着黑漆彩画的食案,一面问道:“阿媪,你今夜可要去会烛?”

    “去便如何?不去便如何?”

    “去就捎个信给李吾,要她有空来看我。”

    “家里有客,我今夜不去了。”

    “不去,到我屋里坐,我有话跟你说。”

    “好!”卫媪笑道:“不晓得你又给我出什么难题?反正你只要跟我说老实话,一切都好办。”

    说这话时,卫媪又在心里盘算,看缇萦的神气,必是又想朱文,为那件绣糯赌气,就说明了一切。要找李吾,亦无非打听朱文的消息。这个人到底如何了呢?明天倒真的该找李吾,好好去打听一下。

    等到晚食已毕,拾收下厨,检点烛火,一天的家务,算是终了。淳于意在东厢和宋邑喝着苦茶,促膝深谈,缇萦道了晚安,已回到自己屋里,于是卫媪解掉沾满了油腻的“礼服”,洗净了手,心情轻快地来到了西厢。

    西厢漆黑,她诧异地自问:“咦,到何处去了?”

    “我在这里。”悄然坐在北窗下的缇萦应声而答。

    “为什么不点烛?”

    缇萦不答,只走过来牵着卫媪的手,引到席前、一起坐下,凄冷的寒夜,淳于意又是非数九严冬,不准在屋子里生火取暖,再这样漆黑地坐着,实在难受。幸好,缇萦紧偎依着她,身上虽冷,心头却别有一种温暖。“阿媪!”

    缇萦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加上口脂的香味葱郁,把卫媪带入远远的回忆,仿佛时光倒流,陡然清晰地记起与女伴陌上采桑的光景。

    “怎的?”缇萦推一推她,“你睡着了?”

    “没有。”卫媪定一定神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还没有说呢。”

    “那就说吧!”

    缇萦却又不开口。卫媪这才弄明白,怪不得她不肯点烛,必是羞于启齿的话。于是鼓励着说:“黑头里我看不见你,有话尽管说,不用怕难为情。”

    “阿媪!”缇萦的声音仍是那么轻,但语气却很坚决:“请你跟爹爹说,我决不嫁!”

    “胡说!”卫媪脱口叱责,“哪有这话!”

    “真的,我想过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辈子。”

    缇萦的孝心,是卫媪所毫不置疑的,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辈子不嫁,这是太荒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你别害你爹爹!”她想到先帝的律令,“‘女子十五岁至三十岁不嫁,五算。’”

    “你没听说过吗?”

    缇萦怎未听说过?计口课税,称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钱,贾人与奴婢加倍,是表示贱视,加倍以惩罚的意思。五算是罚得极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罚?说起来也真是贻羞宗族的。

    见她不答,卫媪不免猜疑。苦于漆黑无光,看不见她的脸色,不知她说的这话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试探着问:“只怕你说侍奉你爹爹一辈子,是个托词吧?”

    “什么托词?”

    “只为你想嫁的人,一时不得归来。”

    “我不懂你的话!”缇萦大声回答,悴悴之意,极其明显。

    不管她的话是何意思,就那声音,便叫卫媪觉得无趣,因此,她就懒得答理了。

    而缇萦却又换成央求的口吻:“阿媪,你生气了么?”说着,偎依得她愈紧了,枕在她肩上的头,旋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柔细而带香味的头发,摩着她那枯皱的脸颊,痒痒地,有种说不出又好过、又难受的感觉――如果卫媪真的生气,这一下气也消了。

    于是,她握着缇萦的手说:“你当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我,谁的气也不生。”

    “那么,你刚才怎不说话?”

    “我在想心事,”卫媪停了一下又说,“我在想你这个年纪的事。”

    “喔!”缇萦童心大起,摸着卫媪的脸笑道:“阿媪,我常在想,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一定很出风头,又漂亮又会说话,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也还有,也还有――”她又笑又喘,语不成声地在卫媪耳边低语:“好些男人喜欢你,是不是?”

    这一来,恰好把卫媪记忆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动了一番。五十年前的无数往事,鲜明地重现了,悲欢糅杂,酸甜莫辨。但她只顾为缇萦说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时我就像你三姊,有好些男人喜欢我。”

    缇萦的三姊,在五姊妹中,并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泼,特具一种撩人的风韵,所以及养以后,来说媒求婚的人最多。这个现实的譬仿,使缇萦对卫媪的当年,有了更明确的了解,所以兴味也格外好了,不断地催促着:“说下去嘛,好些男人喜欢你,你怎样呢?”

    卫媪慢吞吞地答道:“我只喜欢一个。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间万事不由人,那时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么?”缇萦插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那是秦始皇的时候,这个人喜欢想出花样来虐待老百姓,喜欢伤天害理,喜欢摆空架子,造阿房宫,造陵寝,抓了七十万民夫去做苦工。我那个‘他’,就这样被抓去了。”

    “后来回来了没有?”

    “回来?”卫媪提高了声音,仿佛觉得她问得可笑,“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跟别人说,除非他回来,不然我就一辈子不嫁,侍奉父母,可是――”卫媪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时间一长,把那个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来的那回事了!遇到有人来说媒,我爹问我怎么样?我不响。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礼。”

    “以后呢?”缇萦不胜怅惘地说:“你就这样子出嫁了?”

    “嗯。”

    “叫我就不!”缇萦大声地说,像是跟什么人抗议。

    “那你就等着吧!”卫媪随随便便地答了这么一句。

    “等?等谁”?缇萦猛地里醒悟,原来卫媪说了这半天,是取瑟而歌,认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为了朱文――

    于是,缇萦简直怒不可遏。她认为卫媪不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亵渎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争吵辩白,都不能改变卫媪的偏见。只有一个动作可以明志。

    本性中得自母体遗传的九分柔顺,此时敌不过得自父亲遗传的一分刚烈,缇萦悄悄站起身来,摸着一柄小刀,学她父亲的样,把朱文所赠的那件紫色绣襦悄悄地割成碎块。

    发觉缇萦的动作有异,卫媪问道:“你在干什么?”

    缇萦不答,摸着一块旧布,把割碎了的绣襦包了起来,准备弃掉。

    卫媪越发生疑,细想一想刚才所听到的“嘶、嘶”的声音,始终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于是,她摸索着出了西厢,取来一只雁足灯,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块块割碎了的紫罗,依稀还可辨识出绣的白花。

    “这是什么?”卫媪诧异地问着,一眼瞥见那个没有能包得严密,有紫罗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缇萦面前的小刀。这就不须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于是,卫媪震惊了!震惊于十四年来第一次发现,缇萦是这么一个人!

    然后是愤怒,也还有恐惧、惋惜和失悔。这一切加起来的滋味,很不好受。

    “哼!”她冷笑一声,“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儿!”

    缇萦心里也难过,想哭;但奇怪地,隐隐有种莫可名状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泪,只冷冷地答说:“这下,总干净了吧?”

    见她是如此倔强偏执的态度,卫媪越发生气,同时也深深警惕,缇萦不再是会撒娇、会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说话行事会不给人留余地,总之,有距离、有隔膜了。

    这使得卫媪很伤心,一语不说,悄悄地转身而去。

    独对孤案,缇萦觉得好生无趣。心里空落落地,天地之大,仿佛没有一样事物值得一顾。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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