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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6

作者:高阳
更新时间:2018-02-24 12:00:00
飞。一想到此,忧心如焚,脸色大变。

    刘端看他这副神情,便又开了教训:“兄弟,你这样子就不像我道中人了!凡事须看得破闯得出。又怕又着急,算个什么?”

    这话说得朱文大为羞惭。此道中人,讲究的是豪气,看得世间事无不轻而易举。生死之际,更需视如无事。必须有这样的气概和修养,才能卓然出头于游侠之中。如果遇事忧虑,踌躇不安,在旁人看来,便是胆小如鼠的明证,会遭受无可辩解的蔑视。

    朱文年轻好胜,而且他亦无生不是那种委琐看不开的人,所以对于刘端的话,不但羞惭,而且不服气。于是立刻把头一扬,眉目展开地表示毫不在乎的劲头。

    “这才对!”刘端又抚着他的背说,“越是不畏难,越是无难事。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说眼前总还有条窄路好走,就是没有路,不也得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

    朱文深深点头。这却不是敷衍刘端,确是接受了他的鼓励。

    “你也别忘了,邵哲许了你想办法,也许他还有第三条路。”

    提起邵哲,朱文的兴致又来了。“刘公!”他问,“想来你对此君,必所深知。可能说些我听?”

    “我还不够资格对他有所深知。”这就是说,邵哲在游侠的秘密组织中,比刘端的地位高。“不过,”刘端又说,“对他的为人,我倒听说过,此君可说是个怪人,起居无节,性情孤傲,常发奇想――有时候,他的奇想,还颇管用。总之,他是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当今之世,殊为罕见了!”

    “噢!”朱文略有些得意地笑道:“说他性情孤傲,倒不见得。”

    “那是因为你正好投了他的缘。在外闯,人缘最要紧,像我们全靠朋友,否则寸步难行。”

    “是!刘公的话我紧记在心里。”

    “是啊,我跟你说的都是好话。你人缘不错,这是你最占便宜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只听笑语喧阗,一群人拥了进来,这都是同舍受此间主人招待的食客,朱文大都认识,便先迎了出去。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亲切的问讯,等声音略略静一静,刘端大声问道:“谁陪朱文到鼎路门去一趟?”

    语声刚毕,便有三个人同时应声:“我去!”

    刘端看了看,指定一个叫林都的陪了去。因为他知道这一个人,林都与朱文的感情最好。

    两个人一起离了旅舍,林都问明了朱文要去的地方。便领着他往南而去――长安都城是惠帝初年所造,上应星象,北城北斗形,南城南斗形,号称“八街九陌”,南北东西,方方正正,极其整齐,本无捷径可通。但八街九陌中有一百六十闾里之多,里与里之间的小巷山径,为宵禁守卫的兵卒所巡逻不及。林都对于这些情况,极其熟悉,所以能够领着朱文,东绕西转,顺利无阻地走到鼎路门。

    “看见没有?”领路的人指着大街对面,一所花木蓊郁的大第宅,“那就是阳虚邸!”

    阳虚邸是在望了,但可望而不可即。因为邻近武库,戒备特严,大街上不断有兵士在巡逻,不易穿越。两人商量了一会,决定用调虎离山之计,一个影绰绰地,故意做出诡秘的形迹,引得兵士追来,一个便悄悄地溜到了对街。

    到了对街就不碍了。朱文往小巷一钻,顺着围墙寻到阳虚邸的便门。敞开门来,说明来意,把一囊淳于意的书简,请司阍送了进去,静候阳虚侯接见。

    “你等着!”司阍通报回来,这样交代了一句。

    这一等等得朱文好不耐烦,朱文便知事情不妙。但是,他没有想到阳虚侯,不愿亲自接见,代表阳虚侯接见的是谒者和陶侍医。

    谒者不识朱文,陶侍医却相熟。因此延入客室,见过了礼,陶侍医开口先表示同情:“令师这场祸事,好没来由!君侯每一提起,尽日不欢!”

    听见这话,朱文真有感激涕零的激动,朝上深深一拜说道:“家师何幸,托庇在君侯的荫覆之下!”

    谒者和陶侍医面面相觑,都沉默着。

    坏了!朱文心已半凉,硬着头皮问道:“家师所上的书简,想来君侯已经过目?”

    “看过了。”谒者停了一下说:“太不幸了!仓公刚愎自用,一误再误,几乎累及君侯!”

    这话从何而来?朱文既惊且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转眼看一看陶侍医,只是垂着头,仿佛无可奈何而又不胜痛惜似的。

    “你也知道,君侯仁德,布于国中。仓公之事,君侯颇为劳心。但其中有难解的误会,君侯嘱我告诉你一句话:对令师这场官司来说,自今以后,君侯不管比管好!”

    何以叫做“不管比管好”?其中显有非常人所能测度的曲折在内。朱文由于这一句话,对阳虚侯已不存任何期望。也因此,他的心情反能平静。只想晓得其中的原委,好了解了此中的症结,另外去对症下药。

    当然,朱文用不着这样发问,谒者也会把话说明白的。在接见来客时,他们就已在里面商量好,这番解释,最好由陶侍医来做,因此谒者向朱文微微一俯身说:“请宽坐,陶侍医可道详情,容我先告退。”

    等谒者退出客室,相向而坐的陶侍医,移近了自己的坐席,与朱文接膝并坐,这样不但谈话的声音,不易漏出室外,而且姿态上也仿佛是自己人的私语了。

    “君侯平日对令师的爱护尊重,你是知道的。这场官司未发作以前,听说你不在阳虚,然则君侯对令师的一片苦心,恐怕你还不知道。”

    “我虽不在阳虚,也曾听说。”朱文从容答道:“否则,我何必专程到京,来谒君侯。”

    “不错,不错!只是诚如谒者所说,今日之下,不管比管好。错来错去,令师当日听从了内史的指示,一走了之。则此刻虽有烦恼,不致如此之甚!”

    朱文也是个有傲气的人,心想阳虚侯这条路子,反正已经碰壁了,那就不如替师父留些身份。于是他以平静的声音答道:“家师自信无辜,所以不肯做此有失光明磊落的事。”

    “是的。”陶侍医点点头,“我也极佩服令师的方正。也许到了廷尉衙门,反因此可以昭雪――廷尉申屠嘉,也是位极耿直的人物,最讨厌说人情,而且越是有权势的,他越不讲面子。”

    朱文终于明白了,必是阳虚侯为了师父的官司去托情,偏偏遇到申屠嘉这样一位人物,大大地碰了一个钉子。怪不得有“不管比管好”这么一句话。

    “原来如此!”朱文认为不必再作逗留,“请为我上达君侯,不论如何,家师永感荫覆提携之恩!”说罢深深一拜。

    陶侍医代还了礼,等彼此坐直身子,他随即又说:“君侯所以无法为令师力争,不但因为申屠嘉难说话,还有一层原因,是齐国对阳虚有成见,所以君侯不得不避嫌疑。这一层,也请转达令师。”

    “是!”朱文口中这样答应,心里在想,听这话,阳虚侯还牵连受了累,告诉师父,徒增他的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那么,”陶侍医又关切地问:“令师的官司,你该怎么办呢?”

    朱文不愿多说,事实上也还没有确切的好办法,便只好这样回答:“请恕我无以奉复。此时方寸已乱,无从筹思。”

    见他如此,陶侍医亦为他黯然垂首。片刻沉默,当朱文要起身告辞时,陶侍医轻轻击了两掌,随即从厅后转出一个人来,看样子是阳虚侯属下的小吏,将一个沉重的布包,放在陶侍医面前,躬身退了出去。

    “朱提银十流,”陶侍医把布包推到朱文面前,“君侯所赠,略助资斧。”

    朱文原不肯要,但陶侍医又说到“长者赐、不敢辞”的话,那就不能不拜谢收受了。

    “君侯约莫还有三五日勾留。如有请求,只要在客中所办得到的,君侯一定允许,你不妨再想一想!”

    陶侍医倒真是一片热心,朱文觉得盛意可感,不忍辜负,所以认真地思索着。忽然想起阳虚侯喜欢养马,不妨要一匹厩中良驹,以便于奔走营救。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陶侍医毫不迟疑地代为答允,并且随即唤了人来,领着他到后厩,让他自己选取。

    厩中一共七匹大宛良马,最好的,当然是阳虚侯所乘用的那匹全身一色、无一根杂毛的白马,朱文不敢索取。另有一匹白鼻黑鬃,一身毛片,油光水滑,看上去极其神骏,朱文选中了它。

    于是再次拜谢过后,骑着这匹黑马,驮着十流――八十两银子,由阳虚邸派人持着准许奇+*夜间通行的符令,把他送回了柳市。

    回到“万民客舍”,前面所住的旅客都已归寝,静悄悄地声息不闻。但一进入最后那座“别院”,光景便大不相同,那班游侠少年,正在轰饮豪赌,并且还有几个浓妆的娼女,夹在中间调笑起哄。

    好在院深墙高,一门关紧,另成天地,扰不着正当投宿的旅客。

    幸好,他们没有占用朱文的房间。他向守门的人讨了钥匙。悄悄地开门归室,放下了那一囊银子,也不点灯,背靠着南宫,望着斜射进来的月色出神。

    对面传来一阵阵欢乐的喧哗,与眼前清沦的月色,太不相称。也因此,使得朱文不能静下心来,他觉得非常厌恶,然而无可如何。正想站起来关上窗户,稍消闹声时,听得有人在敲门,开开一看是刘端。

    “如何?有所获否?”

    “有!”朱文微作苦笑,“一匹马,在厩上,十流白银,在这里!”他指着屋角说。

    一听这语气,刘端便知所谋不谐,不想再问了。

    “诚如所云,路子是越走越窄了!”朱文拉着刘端一起坐在月光中,一手按在他的膝头上,“请为我画策!”

    “不要急!”刘端握着他的手说,“刚才我听见从东边来的人说起,仓公一行,方过洛阳,算起来总还有三天的工夫,才能到长安。”

    “到了便入狱?”

    “不入狱也可以。”刘端针锋相对地答道:“邵家地窖里,亦能容身。”

    朱文发觉自己说话失态了,也太沉不住气了――记起刘端告诫他“看得破,闯得出”的话,不免面有愧色。

    “明天我替你找廷尉衙门的人。”

    有这句话就够了,朱文不必再作嘱咐,只说一句:“全仗鼎力!”

    “要不要去玩玩?”刘端指着对面屋子问。

    “我累了!”朱文又说:“也有些饿了。”

    “你等着!”刘端站起身来,“我叫人送饮食来。”

    刘端走后,朱文解开行囊,把自己的囊具拿了出来,刚刚铺展得一半,只见窗外烛火,照着个绿衫女子,袅袅而来。她手里托着个食案,看样子是替他送饮食来了。

    于是,他去开门。果然不错,持烛的小僮,另一手还提个食盒,先走进来插好了牵,然后帮着绿衣女子安顿好了食案,随即走了。

    绿衣女子却不走,笑道:“我叫春华,刘公嘱我来侍奉。”

    “侍奉到何时?”

    “侍奉到郎君忘忧为止。”

    “你好会讲话!”朱文伸出一支手来,让春华扶着他坐下。

    “郎君可是姓朱?”

    “刘公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然则你如何知道我姓朱?”

    “果然尊姓是朱,让我猜中了。”春华很高兴地说,她的笑容甚甜,更因带些稚气之故越显得纯真。

    这使得朱文想到青子,由青子联想到她父亲,随即想起邵哲所说过的话。路是越走越窄了,不要钻入牛角尖中出不来,趁早向他请教去吧!

    “不是说腹饿吗?怎的不吃,只想心思?”说着,春华用软面饼,裹了炙肉青蒜,送到他手里。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食物好,或者由于春华的殷勤,朱文一连吃了三个卷饼,又喝了两碗熬得极透的米浆,拍拍肚子,表示饱了。

    吃饱了精神一振,谈兴始起,想起她刚才所说的“猜中了”,便即问道:“你何以猜我姓朱?”

    “我听姊妹们说起,有位姓朱的郎君,回齐鲁去了。刚才听你的口音,又见你刚到,所以猜想着是你从齐鲁回来。”

    “猜得一点不错,你好聪明。”

    “谢谢你的夸奖。”春华笑道,“可是,姊妹们都说我笨。”

    “喔!”朱文诧异地――一半真情,一半做作,“难道你的姊妹们,都是有眼无睛,看不出你的聪明?还是故意逗你作耍?”

    “不是逗我作耍。”春华正正经经说,“她们说我笨,是因为不会侍奉贵客。”

    “何以见得?”

    “每一位贵客命我侍坐,到后来总是不愿留我。”春华低声回答,把头低了下去,不知是羞涩,还是自觉委屈。

    朱文心想,她已先把话说明白了,如再不留她在一起共度此宵,岂不是等于骂她笨吗?这倒有些为难了。

    春华见他如此,便抬起头来,讪讪地自嘲:“你看,我可不是笨?尽说些不中听的话!”

    思路这样敏锐,观色这样正确,还能说笨吗?太聪明了!不过对付聪明人,他自信是有办法的。

    于是他说:“照你这句话,我今天非因你在这里不可了。不然,岂不见得我太寡情?”

    “不是,不是!”春华赶紧分辩,“我决无以退为进的意思!”

    “那么你究竟是进呢,还是退?”

    这话在春华骤听不易了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只好说:“我退!”

    “还早。”

    就这两个字,越发明白,意思是还可以坐一会。间接但很正确地表示出来,他是不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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