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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2

作者:卫小游
更新时间:2018-03-06 18:00:00


    早晨行人不多,正因为不多,整条街显得空旷起来。

    空旷的街上对峙著两个东方人,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一定很醒目,因为一对银发的老夫妇朝我们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为什麽要把时间浪费在斗嘴上呢?快过去把她抱进怀里,给她一个热情的吻吧,有什麽事情不能解决?”

    他们跟高朗秋说的是法语,我听不太懂,忍不住我问他:“他们在说什麽?”

    高朗秋别开头去,说:“他们叫我把你扔进塞纳河去,没看过像你这麽爱生气的女人。”

    “是吗?他们不是说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不应该惹女人生气?”

    他耸耸肩。“你都说了,还叫我翻译什麽?”

    我犹不信。“他们真的这麽说?”

    他挑了挑眉。这个极右派。“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尴尬。”

    “什麽事情会让我尴尬?”

    “这要问你了,我怎麽会知道。”

    “高朗秋,你……”

    见我又要冒起火来,他赶忙泼了盆水过来。“你确定你真的不去河里消消火?”

    我咬牙道:“也许我还真的应该去。”

    他笑了出来。

    他还有脸笑!

    “别生气了,亚树,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他一放下身段,我就软下来了。“那麽你一大早就来敲门是为了什麽?”

    他说:“什麽也不为。”

    “什麽也不?”无为而为?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著我,嘴里却说出相反的话:“对,什麽也不为,只是想看看你。”

    这一刻,我不确定我的心被打动了没有。

    ※※※

    下午搭车离开的时候,只有罗亚来送行。去车站途中,他一直抱怨我早上没有等他就跟史帝夫出去,我沿路上就始终挂著微笑听他在抱怨。

    到了地铁车站,罗亚离情依依地拥抱了我。好一会儿,放开我时,他问:“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我笑著说:“天涯海角,总会有机会再相见的。”我跟高朗秋不就是这麽回事。

    罗亚露出一个伤心的眼神。“亚树,”他用生涩的中文读我的名,然後又接著用法文说:“Jet'aime。”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以前当编辑时,有一本书里就出现了这几个字。

    爱情难道就真的这样无法逃开吗?是不是一个人一生中,不管早与晚,至少都得经历上一回,才不枉今生走上一道?而这世间又有多少人为了它心碎神伤……

    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别开头,悄悄把滑下脸庞的泪拭掉,回头再拥抱了罗亚一下,走向刚到站的列车。

    ※※※

    坐在驶往法国南部的列车上,因为无聊,我玩起手指来,这才发现高朗秋的手帕还系在我的手指上。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早上我们还在蒙马特闲晃,突然,我就已经离开巴黎,在前往法国南部的路上了。人事变迁得太迅速,我几乎适应不过来。

    在蒙马特,近午时,一堆街头画家从咖啡馆走了出来,开始替人画肖像,赚取法郎。

    我们走累了,在公园树荫下看人画画,看了看,高朗秋推推我肩膀说:“要不要画一张?”

    我无可无不可地说:“好啊。”然後就在一个画家面前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愿者上钩的生意,半身收费八十法郎,全身收费一百法郎,价格不算贵,有很多观光客会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不想他光站在一旁看戏,我把他也拖下水。他在我身边另一个画家的摊位坐下,跟我一边聊天,一边被画。

    他问我说:“南欧洲之後的行程决定了吗?”

    我侧著头回答:“还没,想随处走随处看看。”

    “看过企鹅吗?”

    “看过图片。”那些养在动物园里的,我始终提不起动力去看。“怎麽?你们要追踪企鹅生态?”不然干麽问?

    他笑说:“不,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企鹅是一种不会飞的鸟类,因为在它们的生活环境里没有来自天空的天敌,它们只要会游泳就够了,所以它们的身体结构非常能够适应冰寒地带的海水。”

    “然後呢?”

    “达尔文的进化论啊。”他说:“愈经常使用的东西愈容易进化;反之,不再使用的,慢慢就会退化,到最後甚至完全消失。”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正想要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投来令人不解的一瞥。

    我困惑地看著他。

    他终於开口:“你看这像不像爱情?”

    “像什麽?”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又接著说:“爱是一种能力,长时间不用,很快地便会退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呃?”

    突然他拍拍我的头。“好好地再去爱一次。”

    我怔愣住,张大眼睛瞪著他看。

    他不闪也不躲地任我瞪著他,好似知道他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多大的困扰。

    “那你呢?”我说:“那你自己呢?”

    “好。”他说。

    “好?”我又愣住。怎麽他这人出牌全不按牌理?我捉不住他脑子里的想法。

    我摇著脑袋说:“我不懂,我真不懂你。”

    “我也没要你懂。”他说。

    我们先是面面相觑,眼瞪眼的,然後又不约而同地大笑了出声。

    一笑泯恩仇。

    然而我与他之间没有什麽“恩仇”可言,这一笑,我们“泯”去的是什麽?

    画家画人像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几笔勾勒,一幅线条简单明快的画便完成了。两张画都是画侧脸,一定是因为我们刚刚歪著头讲话。

    付了钱,拿了画,我看了看我的,觉得画得不十分相像,画里的我面色太愉悦,嘴角甚至还带著一抹笑容。

    又看了看高朗秋的,我孩子气地说:“我们来交换,要看自己的脸,照镜子就够了。”

    话一出口,我就脸红了。幸好他没刁难,也没笑我,否则我真得往塞纳河跳上一跳。

    他二话不说就把他的画给了我,我只得也把我的拿给他。

    不用把画从行李拿出来看,我也能凭著记忆将他刀削般的轮廓勾勒出。不过记忆里的他眼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忧郁,画里的却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画他的那个画家没准确地捕捉到他的神韵,还是急著交件所以漏掉了。

    眼里没有忧伤的高朗秋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禁猜想:如果他情伤已愈,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轮廓还是那般鲜明,嘴角依旧挂著讥诮,眉宇间的忧、眼眸里的伤,却淡了。

    09寂寞的深度

    离开天空老是阴蒙蒙的巴黎後,我在阳光充沛的法国南部小住下来,并没有马上照预定计画前往义大利。法国南部的风光吸引住我,我在乡间几个小镇上来往著,从瓦伦西到普罗旺斯,又从香水城格拉斯到蔚蓝海岸附近的尼斯和坎城。

    旅行的日子每天都能够见到让人惊奇的东西,生活非常地充实,白天忙著去体验生活,夜里也尽量安排活动。但在没有晚间活动的夜里,寂寞,会像蛇一样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紧紧地缠住我,我只得不让自己有机会闲下来。

    九月结束了,日子进入十月。

    转眼间,十月也到了尾声,时间像一捧掌上的水,从指缝中流逝。

    我还没到义大利,十一月就过了三分之一。

    我的任务是去熟悉一个我原来陌生的地方,当我已走遍了南法国每一个小城,再无理由待下去,便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在我的札记上记著这麽样的句子――

    旅行,就如同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的朋友,陌生人不会让你惦记,朋友却会。告别朋友令人伤感,然而世上毕竟没有不散的宴席。有心的人,容易哀伤!

    在我发现我快要熟悉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时,我便急急收拾行囊踏上另一个旅程。在一块土地上产生归属感是不智的,因为总有一天必须要离开。

    我不让自己太容易对一个暂时停留的地方产生过多的情感,唯有如此,必须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

    ※※※

    十一月中旬,从米兰南行,途经威尼斯和佛罗伦斯,到罗马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

    十二月,在义大利的比萨店里吃义大利面,看义大利的男人。

    全世界最风流惆傥的男人就在这里,我赞叹地想。

    比较过去走过的几个国家,不拿东方人和西方人比,法国男人和义大利男人同样具有吸引力,但法国男人浪漫之馀,仍保有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用画来比喻,就像是“浪漫派”;相较之下,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义大利男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层礼仪外衣的“野兽派”,既热情又大胆无比。

    义大利男人的轮廓非常鲜明好看,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魅力,如果他们不如传闻中那麽声名狼藉,我想我会很愿意与这里的帅哥们来段异国恋。

    刚出车站的时候,我就被一名黑发帅哥追著跑,拒绝他的热情可费了我好一番力气;走在街上,每个男人都对著我笑,让我急著想找镜子照照,看看我是不是变成了个大美女,否则怎麽满街男人都追著我跑?

    然而我还是我,才刚刚白回来的皮肤又晒黑了些,不擦胭脂,也不扑粉,简简单单的一个齐亚树,没有什麽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恐怕法、义这两国男人殷勤的态度真要宠坏了我。

    高朗秋要我“再爱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到。爱一个人是那麽样地辛苦,而我至今依然没有遇到令我真正心动的人。

    填饱肚子後,付了钱,离开餐馆,我拿出背包里的地图边走边看,边将几个短程景点的位置记下来。

    罗马街上游客、行人如织,记下共和广场的位置後,我将地图收回背包里放好。再抬起头辨认所在方向时,几个穿著破旧的吉普赛小孩张著一双双乞怜的眼睛来乞讨,我本想置之不理,但又没办法当作真的没看见。这群流浪的孩子看起来是那麽样地缺乏关怀及安全感……一时恻隐,我掏出口袋里剩馀的里拉递给其中一名小孩――

    突然,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硬把我往後推离那群孩子,我瞪大眼睛,看著捉著我的大胡子男人。

    “山卓!”

    “嗨,姑娘,又见面了。”他一边推著我走,一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我若不走就会被他推跌倒,只得由他摆布。

    我们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山卓才停下来。

    “怎麽回事?”我问。

    他不高兴地看著我说:“姑娘,你实在太不当心了。”

    “我?”我指著鼻子问。“我不当心?”我做了什麽?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差点被扒了?”

    我一听,又是一愣。“被扒?”我脑筋一转,想到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

    他抿抿嘴说:“就是那群吉普赛小孩――他们是受过训练的小偷,通常三、四个一群,其中一、两个会假装跟你要钱,其他人就趁你不注意时摸走你的钱包。”

    “啊。”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头检查放在拉链口袋里的皮包还在不在。当我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时候,我脸都白了。

    “在这里。”

    山卓晃著手里的小皮包,我抬头一看,才松了口气。

    “以後可别再这麽不当心了。”他又嘀咕了一阵子才把皮包还给我。

    我只能频频点头,说:“是,是,受教了。”好险,其他皮包都可以丢,就是这只皮包不能丢,里头是护照和美金,要弄丢了,我麻烦就大了!感谢山卓大叔。

    山卓带我往一条巷子里走。

    巷子里不像大街上那样嘈杂,两旁都是门,显然是住家。

    一放松下来,我问:“真巧,没想到会在义大利碰面,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山卓搔搔胡子,笑说:“不,我住在这里。”

    “耶?”山卓来义大利定居?

    山卓笑了笑,推开其中一扇门,朝屋里喊道:“艾莲娜,我带了客人回来。”

    楼梯上探出一张脸来。好一个标致的女郎。

    我笑了,知道了山卓住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是情人。

    平常没有工作的时候,山卓就会来这里。

    不过,今晚是最後一夜。

    明天山卓要出发到北欧去和他的工作夥伴们会合,他们要在芬兰西北方与瑞典、挪威交界的Kilpisjarvi拍摄北极光。

    山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听见我说:“好。”

    ※※※

    那一晚,我怕打扰到艾莲娜和山卓这对情侣相聚的宝贵时光,用完晚餐後便匆匆告辞,去准备前往北极圈的御寒物品。

    跟山卓一道前往芬兰,意味著将能够见到高朗秋和其他人。

    自从巴黎分别以来,又过了三个多月。以往我们总是不期而遇,不知道对方又流浪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够再相见。

    在旅途中,我不只一次想像,再一次我们天涯相逢的情景――

    也许某一天,我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转进前方一个弯道,我便看见他。

    又也许某一天,故事到了尽头,我蓦然回首――

    然而一直以来,所有的相逢都不是刻意的,正因为不刻意,所以当山卓问我要不要一道走,而我说“好”时,我才猛然发觉,这个刻意的“好”字里头,竟然蕴藏了几分思念。

    为这几分思念,夜里我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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