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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5

作者:潘怡为
更新时间:2018-03-07 09:00:00
代语言艺术的大师,他的小说和话剧,都有自己的独特的语言风格。《茶馆》是老舍后期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其语言艺术,更达到了炉火纯青、无以伦比的美妙境界。

    其一,是性格化。如同《龙须沟》一样,《茶馆》中的对话,都是“人物自己应该说的语言”,这就使人物之间的性格区别非常鲜明。我们先看戏开始时,松二爷、常四爷和二德子的一段对话:

    松二爷 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叫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你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

    这是一场小小的冲突,每个人不过讲了两三句话,但是三个人的语言,彼此有极为鲜明的差异。松二爷的话平稳,周详;常四爷的话硬梆,有一股倔劲儿;二德子的话难听,又臭又硬,带有无赖气。他们讲的话,都是各自应该说的语言,因而鲜明地显示着三个人的不同性格:松二爷软弱,胆小怕事;常四爷刚强,正直不屈;二德子霸道,蛮横不讲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茶馆》中的每一句台词,都不是只表达思想的、静止而又刻板的念白。而是来源于动作,显示着动作的,可以说,剧作家把刻划人物性格的两个基本手段一一对话与动作,巧妙地统一在一起了。我们这里说的动作,不单是指人物的外部动作,也包括人物的内心动作。言为心声,语言是人的内在感情的一种外在表现形态。从这一角度说,对话所显示的动作性,主要还是人物的内心动作。我们来看第一幕里的一个片断。农民康六为生活所迫,要把女儿卖掉,他正和人贩子刘麻子展开一场揪心的“谈判”。刘麻子先开口:“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刘麻子单刀直入,一开始就把价码提出来了,因为在他看来,和这个破产农民打交道,用不着绕弯子。他逼迫康六快成交,而且用“没工夫伺候你”相威胁,是因为他深知康六的处境与弱点。康六说:“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康六的话,比较平静,他似乎只愿多得到一些银子,并无他念。其实,可以想见,作为一个老实农民,他忍心卖女,必是经过了激烈的内心痛苦,生活逼得他走投无路了,他也只好以表面上的淡然压制住内心的痛苦。刘麻子接着说:“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此言可见刘麻子的狠毒。他的狠毒不只表现在用这样刺人伤痛的话反驳老实的康六,还在于他非常自信于自己所讲的“理”,因而可以想象出,他的神情是很得意的。康六的回答是:“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刘麻子的话,确实刺痛了康六的心,他不象开始那样平静了,他似乎想哭诉自己的遭遇,但是又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作家让他欲言又止,实是以静显动,更可显示康六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心狠手辣的刘麻子进一步追逼:“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康六经不起刘麻子的再三戳刺了,他说:“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这既是为自己辩解,更是对黑暗现实的控诉。康六本不想讲这些话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卖女儿总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刘麻子逼得他不得不说。他讲的都是大实话,刘麻子无法反驳,只好说:“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康六的激动,倒引起了刘麻子的平静,他觉得需要向康六讲几句软话了,以便尽快结束这场交易。他摆出一副替康六着想的架式,尽力使康六相信,他是在为康六做一件好事。刘麻子有自己的世界观,他不以贩卖人口为缺德,反以为荣,他越是标榜自己做了好事,我们则越发感到他是坏透了。在这一场戏里,康六的老实、善良,刘麻子的狠毒、奸诈,都写得很鲜明。通过这些对话,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人物的存在,不仅可以想见他们的活灵活现的神色,而且可以窥见其内心。老舍主张,剧作家必须能使人物“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注:《戏剧语言》。),《茶馆》中的几十个人物,性格各殊,谈吐迥异,彼此区别得十分鲜明,原因就在于老舍让他们各自都讲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这是真正的性格化的语言,是话剧艺术的至高境界。

    其二,是能将人物与环境融合在一起,在简洁中包含着较大的容量。前面所引的刘麻子与康六的“谈判”,既是对人物性格的展示,又是对社会环境的透视。通过这段对话,我们不光认识了康六的老实和刘麻子的狠毒,而且还对当时农村的破产、人民的饥馑有了切身的感受,而刘麻子一类社会渣滓自鸣得意、如鱼得水般地自在,更加重了弥漫在整个生活画面上的阴冷、凄凉的气氛。我们再来看庞太监与秦仲义的一场微妙的“舌战”: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一方是当今朝廷的要人,一方是财大气粗的新兴资本家,一个要借维新运动的失败,试图杀一杀对方的威风,以显示自己是胜利者,一个则不卑不亢,话里有刀,表面的奉承、谦和中,分明显露着对对手的不敬,显露着继续较量的勇气。这不是什么正面的政治斗争,只不过是在邂逅之时,两人逗嘴皮子而已,然而,老舍把两个人的政治态度、性格特征,写得维妙维肖,十分逼真。这是真正的传神之笔。它不光“传”了人物的思想、性格之“神”,也“传”了社会环境之“神”。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我们不难觉察当时社会政治形势正在变动之中:维新派领袖被杀头了,顽固派重又猖獗;维新派暂时失利,但是坚持维新立场的人,并不甘心于退出政治舞台。作家通过人物之间的几段平平常常的对话,却真实地揭示了如此复杂的社会面貌,这种既写人又写事,能够把人物性格刻划与社会环境描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对话,真正具备以一当十的功能,非大手笔是写不出的。

    其三,是幽默。《茶馆》的幽默感,是对同旧社会和对反动人物的讽刺联系在一起的。老舍曾经说,穷,使他好骂世,但是他的笑骂,“又不赶尽杀绝”(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这就看出,他不赞成把讽刺搞得太直、太露,而主张用语要委婉含蓄一些,以便给读者留有回味和思考的余地。这样做的结果,就产生了幽默。《茶馆》语言的幽默,也是融合着人物的行动,一起传达给读者的。二者的结合,往往能够创造出令人发笑而又耐人寻味的讽刺场面。在第二幕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宋恩子和吴祥子进茶馆之后,松二爷认出了这两个老式特务,赶紧上来请安,王利发受了感染,也请安,宋、吴二人愣住了,于是有下面的对话: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这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宋恩子、吴祥子的“灰大褂”,不仅没有因清王朝的灭亡而脱掉,反而在民国的统治下成了铁饭碗,这本身就是极富于讽刺意味的。松二爷、王利发以清朝的礼节待他们,更加强了事物原有的讽刺性。老舍进而又让松二爷和王利发以诙谐、风趣的语言回答宋恩子的问题,更不能不令人会心一笑。通过一笑,不仅使读者或观众得到了一次美感的享受,而且经过回味,可以使人明白一个道理:原来这两个黑暗时代有着内在的延续性。可见老舍的幽默所产生的讽刺效果是强烈而又严肃的。作家不只把幽默的语言赋予他所同情或支持的人物,有时也赋予他所否定或憎恶的人物。唐铁嘴、刘麻子、黄胖子、小二德子、小唐铁嘴、小刘麻子,甚至那个只露面一次,老把“好”说成“蒿”的沈处长,作家在刻划他们的时候,一方面注重语言的个性化,一方面则竭力使其语言生动而又可笑,让读者或观众在笑声中感到这批社会渣滓的可恶、可憎,领略幽默背后所显示出来的埋葬旧时代的严肃主题。唐铁嘴说“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逼真地暴露了他的无耻的嘴脸。他的无耻,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笑,这种笑是对这个丑恶、肮脏,完全丧失了自尊的民族败类的冷嘲与否定。在发笑之后,我们细一琢磨,又会从内心涌起一股苦痛,深深地感到“那时代帝国主义是多么狠毒,既拿走我们的钱,还要我们的命”(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这就说明,老舍赋予反派人物的语言以幽默感,也是为了表达某种严肃的思想或内容。

    以幽默的语言表达严肃的内容,寓庄于谐,是一种很高的美学境界。创造这种境界,是一个作家艺术成熟、风格成熟的表现。老舍是幽默大师,他的许多作品都具有幽默风格,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经验,是很值得研究和总结的。

    《茶馆》的语言艺术不只体现在上述几个方面,然而只就这几方面而言,却已充分见出老舍运用语言的高超与美妙。他所以能够取得这个成就,自然有赖于他的杰出的才能,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对于生活的熟悉与认识程度。他熟悉他所写的生活,并能运用先进的世界观,对生活进行科学的、深入的分析,从而取得独具慧眼的认识,因而他才能在语言运用上,驾轻就熟,举重若轻,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

    不叫老套子捆住

    建国以后,老舍写了十几部话剧,就创作时间看,《茶馆》处于中间阶段,但就艺术的完整性来说,《茶馆》是高峰。写于《茶馆》之前的《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西望长安》,写于《茶馆》之后的《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等,或者在反映生活的深度方面,或者在艺术表现的完整方面,都存在程度不同的缺陷,有的甚至因为“赶任务”,艺术上较为粗糙,连老舍自己也认为是失败的作品。为什么《茶馆》会取得成功,而那些在《茶馆》前后问世的几个剧本,却并未达到理想的艺术水平,甚至有的完全失败了呢?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老舍借回答读者、观众问题之机,对《茶馆》的创作进行了一次简洁而又深刻的总结。他谈了写这个戏的目的,也谈到了《茶馆》在艺术构思、人物安排、剧情设计等方面的特点。其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象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重点系引者所加)

    《茶馆》在一九五八年首次演出之后,就有人提出了所谓“缺少红线”的问题,于是接着就有老舍在文章中所谈到的那种建议。建议自然是出于好意,但是并不可取。当时,文艺思想领域里的“左”的思潮,已经开始盛行,在那种气氛下,是很难进行反驳,也是不大容易说服他们的。但是老舍却公开作了答复,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坚持真理的勇气是非常可贵的。艺术上的是非问题,本来就应当通过正常的磋商与争论加以解决,批评和反批评都应当允许。历史证明,老舍的态度是正确的。

    我们还可以看出,老舍在答复那种建议时,是很讲道理的。他讲了两个很重要的观点:一是剧情的安排,不应当脱离特定的主题。《茶馆》的主题是“葬送三个时代”,如果沿着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参加革命的线索去发展剧情,固然也可以写戏,但是那个主题就不是现在的主题了。二是艺术要创新,不能“叫老套子捆住”。老舍讲的这两点,含义很深。尤其是我们加着重点的那一句话,讲得很亲切,很谦虚,也很含蓄,同时它的针对性也是很强的。

    老舍说的“新的尝试”,体现在《茶馆》的创作中,有丰富的内容。最重要的是题材选择问题。所谓“没完全叫老套子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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