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上万本全本小说供您下载阅读。
最新网址:www.shukuge.com

分节阅读 10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3-08 09:00:00
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轻”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的,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1932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

    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币,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的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地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原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做鸡和做编剧都没有分别,一样是作假……”

    两个女人从未见过我大发脾气,一起呆住。我也不明白,什么力量叫我非以“夸父逐日”之坚毅精神,追查到底不可。

    “你把一切真相诚实说出来!”

    如花满身泪痕,一脸歉疚,朝我一揖。我忙息怒扶住。怎么还有这种重礼,唬得我!

    “永定!我把一切说了,你还会原谅我吗?”她怯怯地说,不看我,只捡起旧报细阅。手都抖了。

    “会会会,一定会!”我强调。原谅而已,不要紧,可以原谅她七十个七次,又不需动用本钱。

    于是她清清喉咙,在这艰辛的时刻,为我缕述她故意隐去的一个环扣――

    如花思潮起伏,心中萦绕一念:十二少与自己分手,是因为自己不配。他这样回家去,生命中一段荒谬的日子抹煞了,重新做人,今后,便是道左相逢,二人也各不相干。一个越升越高,一个越陷越深,也是天渊之别。十二少,如此心爱的男人,自是与程家淑贤小姐成婚了,淑贤不计前嫌,幸福垂手拾得;自己艰苦经营,竟成过眼云烟,真是不忿。想那程家小姐,在与陈家少爷跨凤乘龙之日,鼓乐喧天,金碧辉煌,披着龙裙凤褂,戴了珠钻金饰,交杯合卺,粉脸飞红,轻轻偎在十二少怀中……日后……

     如花还不及想到日后。

    她只想到今晚。无端的邪恶。

    这个男人,她要据为己有!

    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对于赌,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这一铺,就是同归于尽,连本带利豁出去!

    “在分手的那晚,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

    啊,我一听之下,甚为恐惧:这是一宗杀人阴谋!阿楚比我更甚,也许她念及自己一向对如花不怎么友善,怕她把她一并干掉,她来紧握我手,我俩的手一般冷,相比无分轩轾,荣膺双冠军……这可怕的女人!

    在与十二少半夕欢娱之后,如花殷勤劝饮,连尽三杯,是的,最后三杯。

    然后,如花当着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她且分了一份给他,不等任何回话,以肃穆的神情来交代后事: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十二少当下心潮汹涌,一个痴情女子以死相许,大丈夫何以为报?他呆在原地,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鸣放,唇干舌燥。死,不死?人生最大的趑趄。

    如花一瞥壁上大钟,钟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上,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复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销。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像: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退,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