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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2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3-08 09:00:00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曝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呀!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

    是,我真太老实了。连这一点普通常识也想不起,不及女友机灵。

    ――乍喜还悲的是,阿楚,她开始在“经济”上管束我了!

    还有令我沮丧的地方,谁料到这电影也是讲妓女的故事?难保不勾起如花连绵串累的感慨。唉。

    当电影把长安平康里妓院风貌呈现时,我瞥瞥坐我右边的如花,她盯着银幕,聚精会神,她从来未见过那么宽的银幕,那么浓烈的色彩,还播着小调:

    “长安平康里,

    风流薮泽地。

    小楼绮窗三千户,

    大道青楼十二重……”

    她浅浅地笑了。联念到塘西四大天王风月无边,一种原始的骄傲:到底也是花魁。

    她肯笑起来,也就好了。我放心。

    这戏由一位没什么身材的女明星演出,她叫夏文汐。我从来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幽艳性感的表演。像男人的身体却加上极女人的风流。豪放得叫人咋舌。还有同性恋镜头。

    如花低下头,我敢打赌她脸红。

    但现场的观众犹不满足,他们都是午夜场常客,不懂欣赏盎然古意,只怨主角未曾彻底把器官展览,有些在鼓噪:

    “脱啦!脱啦!”

    “上吧!上吧!”

    来自四方八面的叫床配音,与银幕呼应,就像一群兽在杂交。

    如花吓得半死。连鬼都受不起的惊吓,人却若无其事?还有断续的传呼机声做伴。

    “别怕!这是午夜场的特色。”

    一场床上戏完事,有人呼啸抗议不过瘾,还在痛骂电检处。

    到了最后,戏中的鱼玄机被杀头了,在心爱的男人耳畔哼着自己的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样的诗句,令天下女性不忍卒听。

    天下男性也不耐烦听,早已有粗暴的男人起座,啪啪的声音如蝙蝠在拍翼远扬。

    戏其实没有完,还有段尾声,是铸剑师赶来,亲自行刑,使得玄机死在自己人手中。

    大概是这样吧,因受骚扰,也不了了之。又听得传呼机在BB的响。BB,BB……

    “这讨厌的声音是什么?”如花悄问,“是有人在吹银鸡吗?戏院中谁会吹银鸡?”

    “这叫传呼机,如果想找哪个人[奇+书+网],不知他在哪里,就可以通过传呼机台――”

    阿楚蓦地住嘴。

    “传呼机?”我叫出来。

    她抓住我肩膀。

    “永定!传呼机!”

    “是呀是呀,CALL三八七七――”

    “永定!你真聪明!”阿楚尖叫,无边的喜悦,对我奉若神明。她几乎跳起舞来。

    她把整个身体攀过来如花那边,我夹在中间,被逼聆听她向如花絮絮解释这物体:

    “如花,这传呼机,即是CALL机,每具约一千元,是近十年来才流行的先进科技。如果你身在外边,电话联络不方便,众人便可以通过一个通讯台,讲出你的号码。他们操作,你身上佩着的机就会响,然后你打电话回台,讲出自己的密码,查问谁找过你,便可以联络上了。”

    如花听得用心,但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明白。这多烦琐,是她狭小天地之外的离奇诡异恍惚迷茫。戏院四周观众不知就里,见阿楚向空气喃喃自语,重复累赘,只觉她幼稚得可耻。

    “阿楚,你可以用最简单的话说明吗?”我脸皮薄。

    “好,我不说,”她呶起了嘴,“你试用最简单的话说明。”

    我才不跟她斗,我只想飞车回家,CALL三八七七去。

    我的灵魂已在那儿拨电话了,不过……

    是哪一个台?

    面对电话,一样束手无策。

    哪一个台?

    何处着手?

    还是阿楚心水清,她找到一个跑突发的同事,这类记者身上必备传呼机,三两下子,阿楚弄来港九传呼机台的电话了。

    “如何弄到手?”

    “他们联名加价嘛,自那份联名的通告可一一查出。”

    大概有十几间传呼公司,每间公司,又有若干传呼台,二十四小时服务。

    但市面上使用传呼机的人那么多,经纪、记者、明星艺员、外勤人员、甚至职业女性……人手一机,水银泻地。惟有逐台逐台地试。今晚,我们特别紧张,内心有滚烫如熔岩之兴奋:最后一夜,孤注一掷。

    如花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做一些间谍才做的行为。

    拨个电话去,像面对机器:

    “喂,CALL三八七七,我姓袁,电话是……”

    完全冰来雪往。

    已经是凌晨一二时了,隔一阵,也有电话回过来。每一次铃声响了,我与阿楚都神经兮兮地交换一个眼色。我俩分工合作,互相扶持,共效于飞。聆听带睡意的声音骂道:“什么时候了?线!”

    有些回复得很快,但他姓林、姓余,或不讲姓氏。我们道歉CALL错了。

    有捞女的回话:“一千元。什么地方?十分钟后到。”其中一个声音,还像煞无线电视台那新扎的小师妹。

    到了二时十五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袁先生?哪位袁先生?”

    “你是陈先生吗?”

    “是。”

    我忙问:

    “陈振邦先生?”

    “不。”那中年汉回话。

    一阵失望。

    “对不起。”

    “喂――”对方有点迟疑,“你找陈振邦干吗?”

    “陈振邦是你――”

    “不,他是――我父亲。”

    啊!我,

    终于,

    找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真好了,太好了!请听我说。”我的脑筋纠结,坚实如铁壁,怎么细说从头?只好把以前的谎言,复述一遍,“――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南北行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这陈振邦老先生,现在哪儿呢?请通知你父亲……”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不,千万别不知道!”我不许他收线,“请求你,我非见他不可,有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还有什么好重要的?”声音中透着不屑,“都闻得棺材香了。”

    “陈先生,我――后天要上机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你电话,我要尽一切能力找到他。明天星期日,整天都有空,我不用上班――”我锲而不舍。

    “上班?你不是刚自英国回来吗?又说后天上班?”

    “是是是,我是说,我的朋友不用上班,他代我寻找陈先生,虽非他切身之事,也不遗余力。我们明天来见你?”

    “不用了。”他说。

    冷淡得很。

    “请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我好自己去吧?”上帝,拜托你老人家好好感应他,叫他吐露消息。否则功亏一篑,我抱憾终生。

    “袁先生,老实说,我那父亲,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在我很小时已离弃我们母子。战事发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还是靠母亲辛苦培育长大,才有今天,所以……”

    “你母亲可是程淑贤?”

    “是呀。你都晓得了?”

    “陈先生,我对你们一家很熟悉呢。”比他还熟悉!起码他并不知道在他母亲之前,还有如花。“所以祖父托我一定要与他面谈一切。”

    “我不管你们面谈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不过一年数次,我聊派人送点钱给他,他总在清水湾一间制片厂外的油站收取。他在那片厂当茄喱啡(群众演员),已十几二十年。喏,银幕上那些老道友就是。根本不必化妆。”

    “我是否应往片厂找他?”

    “是啦,问问吧。”

    “我明天马上去。陈先生,请留下联络电话好吗?”

    “咦?你刚才不是CALL过我吗?”

    但他妈的!我真要讲句粗口了,我打了二十几个传呼机台的电话,怎记得哪一个是他的?再找他,岂非要从头做起?但这一解释,自是露馅了,他也不相信我了,只得唯唯诺诺。

    “对,我日后再同你通电话。”

    “也不必了吧。从前的事都过去。我母亲去世前,他也不相往来。袁先生,说来我与他没感情,一直恨他对我母亲不好,对我也不疼惜,扔过一旁,自顾自抽鸦片去,戒了再抽。听说,他在娶我母亲之前,还迷恋过妓女。袁先生,你有工夫,自己去会他,我不想插手。夜了,再见。”

    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我犹握住不放,好像这便是大海浮沉的一个救生圈。我知道了,但还没有找到。

    两个女人略自对话中领悟到线索,一齐盯着我。嘿,此时不抖起来,更待何时?

    “十二少在清水湾一间片厂中当茄喱啡。清水湾?那是――”

    “邵氏!”如花叫出来。

    这答话并非出自阿楚口中,我十分震惊。她知道邵氏?她知道?

    “如花,其实你一切都知道了?”

    “啊不,我只是知道邵氏而已。”

    “为什么?”阿楚忙问。

    “你一定不相信,我在苦候十二少的路上,碰到不少赶去投胎的女人,她们都是自杀的。我见她们虽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总是互相嘲笑。说起身世,差不多全是邵氏的女明星。”

    “唔,让我考考你――”阿楚顽皮。

    “不用考啦,”如花道,“最出名的一个,有一双大眼睛,据说还是四届的影后呢。我从没看过她的电影,不过她风华绝代,死时方三十岁。大家都劝她:人生总是盛极而衰,穷则思变,退一步想,就不那么空虚矛盾。”

    “她如何回答?”

    “她只喃喃:何以我得不到家庭的快乐?”

    “那是林黛。”我说。

    “还有呢?”

    “――”如花再想一下,“有一个很忧郁,像林黛玉。她穿一件桃红色丝绒钉胶片晚礼服,这旗袍且缀以红玫瑰。她生前拍过几十部卖座电影,死后银行保管箱中空无一物。听说也是婚姻、事业上双重的不如意。”

    “我知啦,她是乐蒂!”阿楚像猜谜语一般。这猜谜游戏正中她上中下怀。

    “还有很多,我都不大认得了。”

    当然,一个人自身的难题尚未得以解决,哪有工夫关心旁人的哀愁。总之各有前因。

    “我记得,我数给你听――”阿楚与如花二人,一人数一个,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化是非为常识问答讲座,“有李婷啦、杜鹃啦……”

    “又有莫愁、什么白小曼。好像还有个男的,他是导演――”

    “叫做秦剑。”阿楚即接。

    我见这一人一鬼,再数算下去,怕已天亮了。如花本来是要回去报到的,她的“访港”期限已满。

    “如花,你不要与她一起发神经了。你可肯多留一天,好设法见十二少一面?”

    她静下来。

    “我们差一点就找到他了。明天上邵氏影城去可好?”

    她更静了。

    这与数算别人的苦难有所不同,面临的是切肤之痛。

    “永定、阿楚,”如花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我决定多留一天!。”

    “咦?你怎么用那表情来说话?不过是延迟一天才走吧,用不着如此可怕。”

    “是可怕的。”

    阿楚莫名所以。

    “生死有命,我这样一上来,来生便要减寿。现在还过了回去的期限,一切都超越了本分,因此,在转生之时,我……可能投不到好人家,――也许,来生我只好过着差不多的生涯。”

    差不多的生涯?“那是说,你将仍然是一个妓女?”我目瞪口呆,“不,你赶快走吧。”

    “已经迟了。”

    如花说:“当我在戏院,听到你们最后的线索时,我已知冥冥中总有安排。我要见他,见不到。想走了,却又可能会面,一切都不在预料之中。我已下定决心,多留一天。”

    我无话可说:“好!如花,我们明天出发!”――虽然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又是星期日。这七天,不,八天,真是历尽人间鬼域的沧桑聚散。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下午我们坐地铁去。我终于也带如花坐一次地铁。――那最接近黄泉的地方。也许那就是黄泉。先自中环坐到太子,再跑到对面转车,由一个箱子,进入另一个箱子中。

    这是一个交叉站,车刚开不久,迎面也驶来另一列地铁,在这幽晦的黑忽忽的黄泉路上相遇上,彼此不认得,隔着两重玻璃,望过去,一一是面目模糊如纸扎公仔的个体。大家都无法看清。对面有否相识的朋友爱人,又擦身而过。我们,会在人生哪一站中再遇?

    我在想:那列车中,莫非全是赶着投胎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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