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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7

作者:年志勇
更新时间:2018-03-17 03:00:00
运来了。他衣衫单薄,站在面前,叫赵前呆了又呆。赵成运十七岁,恰好是赵前闯关东的年纪,一看眉眼嘴角就知是赵家苗裔。赵前的心情愈发恶劣,大哥已经死了,嫂子改嫁。大哥是被德国人开枪打死的,死于教堂阻工事件。外面是漫天的大雪,如鹅毛般飞舞,开门关门时会有零星的几片吹进屋里,马上就融化了。赵前坐在炕上,静静地听侄子讲,闷头抽烟。赵成运还太不习惯盘腿坐炕,火炕烫得他不时欠欠屁股。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年货还是要办的。赵前带上侄子去大疙瘩,伙计马二毛赶马爬犁。在赵成运眼里,马二毛的形象很有趣,头顶带有耳扇的毡帽头,一件大襟黑褂子棉袄,年岁不大,却满脸刻着粗细不匀的皱纹,张嘴闭口就是浓重的山东腔。一天到晚老是吭哧吭哧的,总有擤不完的鼻涕。

    如今,大疙瘩的街市已有几百户人家了,比老虎窝热闹一些。有小孩在燃放爆竹,“啪”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了缕缕蓝色的硝烟。街市的房子间距很远,家家都有个院套,院子里拴牛马毛驴,一律口喷哈气,披一身雪白的霜花,而牲畜粪便则像朵朵黄艳的花朵绽放。他们三人先去了四海全粮栈,卖掉一车大豆。趁着卸车的工夫,赵前去德合隆小坐片刻,送些豆腐粉条之类礼物,算是登门酬谢。在戴先生处吃过午饭,逛街采买。当赵前买下成匹的布、绸缎时,赵成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叔叔这样阔绰。赵前心里高兴,瞥了眼侄子身上松垮的棉袍,说年年都得有个新样子,不穿件新袄还成?马爬犁轻快地穿街走巷,满载着面粉、布匹、瓦盆、鞭炮、蜡烛等各式各样的年货,赵前还给闺女买了花生、红枣还有拨浪鼓儿。年画自然少不了的,依着翠儿的心意买了幅《麒麟送子》。

    残阳映照迢遥的雪路,马爬犁一路犁开雪浪,泛起一道道晶莹的寒光。腊月天短,说黑就黑,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地散去,牛皮鞋薄得如纸一般,冻得脚趾头在鞋窝子里面蜷曲。他们不停地磕脚,实在挨不住时,就下车跑上一阵子。赵成运快要冻僵了,叔叔不时推推他,说你可别睡,睡就得冻死啊。为了赶走瞌睡,叔侄闲聊,说些关里家的事情。坚硬的马蹄声敲击冰封的路面,偶尔撩开爬犁楼子上的棉布帘子,看看走到什么地方了,稀疏暗淡的星斗下只有模糊的雪原。赵成运说,光绪皇帝崩驾了,改新年号叫宣统了,叔叔忽然喊声“停!”

    借着微弱的星光,叔侄俩站在路边撒尿,转眼就把厚厚的雪壳浇出了大洞。赵前打了个寒战,说爱谁谁吧,过咱自己的日子!马二毛道:“东家说的是呢。”车夫的帽缘和眉毛上都结着雪白霜花的,口中哈气缭绕。赵前笑了,说二毛子你唱一段吧,解解闷。一声清脆的鞭响,歌声便起,赵前拍拍侄子说:“呵呵,不冷了吧?”

    猛然听见吁的一声,二毛子勒住了热气腾腾的辕马。定睛一看,爬犁停在了离南沟不远的河边。二毛子说:“有人!”叔侄俩跳下车,俯身再看路上僵卧着一人,快要冻成冰砣了,翻动一下,认出是张猎户。手忙脚乱地抬上爬犁,喂了一口酒,张三呻吟起来:狼――啊――狼。声音骇人,恍恍如呓语,颤颤如割面的寒风。

    没走出多远,张猎户就断气了。翌日,赵前唤上几个佃户将他葬了。张猎户给老虎窝留下传奇,在此后的岁月里,每逢大雪天,老人就要讲张三逮狼的故事。最夸张的一段是张三蹲坑,说是秋天的时候,张三选好狼出没的狼道,挖一个四尺长两尺宽的深坑,深坑上方盖着厚木板,木板上事先打两个小碗大小的洞。黑夜来临前,弄个猪崽装到麻袋里去,然后怀抱着麻袋钻进坑里。夜里狼来了,就会听见坑里麻袋中的小猪哼唧。小猪一叫唤,狼馋得流口水,急切围着厚木板打转儿。张三躲在深坑里屏声息气,进洞之前需要检查,身上不能带火镰烟丝之类的东西。狼很狡猾,总担心圈套的存在,便使劲儿地用鼻子嗅。再狡猾的狼也斗不过张三,家养的猪那能不粘人的气味,慢慢地狼就释然了。狼永远也不会去掀开木板,狼所能做的是抓挠木板,并将爪子从洞口探进去。这样就给了张三机会,他会果断地扭住伸进洞来的狼爪子,用绳索牢牢绑住。狼会惊慌失措,拼命挣扎试图解脱,三下两下地另一只爪子也会伸到洞中。张三绑好了狼的两只前爪,满载而归。

    第三章(5)

    在徒有其名的老虎窝,狼也销声匿迹了。狼的故事掺入了太多的虚构成分,年代久了,人们竟信以为真。张三也就成了童话的化身,关于他的故事,一茬又一茬的孩子都爱听。老人们说,张三剥的活狼皮特灵验,如遇险情,狼毛会竖起来扎人示警。总之猎户死了,除了故事世代相传以外,人们没感觉缺少了什么。

    大清朝已千疮百孔,可盛京围场却日见兴旺,许多地方形成了人烟密集的市井。在东辽

    河上游,大疙瘩和老虎窝这两个地方较有规模。为加强吏治,推广农桑,奉天总督许世昌奏请朝廷设置县城。

    刚种完地,设治建县的消息不胫而走,猜测和争论随之而来。身为老虎窝区长的牟清惠对此异乎寻常地热心,照理说他有点杞人忧天,即使县城选置如愿以偿,他老牟也做不得县官。瞧他们上下折腾,赵前觉得可笑,还说风凉话,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设置县城应为官定而非民请,但是老牟颇具匹夫有责的气概,连夜挑灯写折子,广引博证,长篇大论:老虎窝乃风水宝地云云。牟先生亢奋着,像吹足了气儿的猪吹巴一样,蹦蹦跳跳滚来滚去,全没了四平八稳的斯文。这日,老牟带一伙人来南沟赵家,见赵前正吆喝伙计盖前院的房子。“老天爷,你还有心思盖房子?”见赵前不吭声,老牟又说:“你得出面争咱这儿做县城!”

    赵前觉得读书人迂腐的一面实在滑稽。不光是牟先生,大疙瘩和老虎窝两地的读书人都认定县城选置事关重大,为此各执一词,争吵不休。书生口诛笔伐剑拔弩张,争端愈演愈烈,一时真是鸡飞狗跳墙。读书人的后面还有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呢,设治之争演变到路人之争,君子动口也动手,打得头破血流。

    赵前笑眯眯地看伙计们干活,把老牟晒在了一边。赵成运等人赤裸着上身,累得满头大汗。石头打座的地基已经勾勒出房子的平面轮廓,铺上一层草垫子,再扣上一层黄泥,一层隔一层地垒起墙垛来,而草垫子是事先用塔头草编的。赵前不理不睬,任牟先生口若悬河。尾随老牟来的几人,乖觉地挽起裤脚加入赵成运的行列,老牟发现自己愈发人单势微。如今在老虎窝,赵东家可谓财大气粗,无人敢与其争锋。老牟这个恼呀,扯住他吼:“喂,听见没有?”

    直到这时,赵前才表态:“俺不操那份闲心!”

    牟先生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那就别管。”赵前冷嘲热讽,说:“官家的事情,草民急个啥?”

    “不管不行啊,”牟先生的倔劲儿上来了,脖筋扭得要蹦突出来,“子孙的福祉岂能不管?!”

    “县城在哪儿关咱屁事?”

    “脸面无光,”老牟慷慨激昂状。

    赵前大笑不已,心想你一个鸡巴大的区长算个屁,侧过脸来问:“当饭吃?”

    牟先生被噎得无话可说,见一群小鸡正在觅食,气得飞起一脚,踢得公鸡母鸡四散奔逃。“你、你,我不和你说了!!”

    老牟欲扬长而去,赵前一把拽住,说:“别介,进屋说。”

    两地之争日趋白热化,士绅文人不惜互相攻讦。大疙瘩人认为,于老虎窝设治为不祥之兆,说老虎窝的口彩不好,有落入虎口之意。眼见得老虎窝这方处于下风,赵前和牟先生怀揣誊写的文牍,悄悄去了海莲府。由于年代久远,无人记得当时牟先生的文章,文笔如何已无关紧要。其大意是说老虎窝山环水绕,人烟凑集,市井繁华,南北两沟物华天宝,东临猛虎亮西接兔子圈,系龙蟠虎踞之地。倘建城于此,势必虎虎生风,气运非常。赵前去海莲府并不单为了县城选址,隐隐间他觉得该去看看符安。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符安所给予恩惠不止是滴水。他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种地也好,做买卖也好,迟早得和官家照面,见识见识不算是坏事。赵前说,衙门上的事情哪能空手套白狼?要破费破费打点打点才是。牟先生很赞同,说:“理是这个理哩。”

    海莲府是长白山脉和松辽大平原之间的重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往北是吉林街,向南经章镇抚顺连接奉天。街上人丁攘攘,赵牟二人先去找当年放荒的符老爷,打算送些粉条黄米之类的礼物。客栈掌柜的认识符安,说他前年冬天冻死在街头,醉酒冻死的。赵前唏嘘良久,吩咐马二毛将粉条黄米拉到集市上卖了。七拐八折的,托人找到了知府师爷,精瘦精瘦的浙江绍兴人,脑后的辫子梳得溜光崭亮。师爷挺冷淡,捻着两绺鲇鱼似的胡须不出声。赵前赶紧递上纹银五十两,还学着读书人的口吻说笑纳啊笑纳啊,心却抽得巴巴的:百八十亩地的收成啊。师爷眼皮儿都没撩,轻描淡写地透露大疙瘩也来过人了,复述一番大疙瘩士绅陈情:一则人丁众多,市井繁华,更兼土地平坦肥沃;二则四水汇集,地处老虎窝下游,河宽水阔;三则素来风调雨顺,不曾旱涝,可保五谷丰登。老牟和赵前听得倒抽冷气,知道白花花的银两算是打了水漂儿。

    无功而返的赵前懊恼不已,去海莲府上礼的花销事后由老虎窝各户分摊,但他仍在为自己的贸然出击而后悔。过了几个月,官府的文告来了,说是选定了良辰吉日,验水土以定县城。赵前是老虎窝的知名士绅,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要出席验土仪式。浩浩荡荡的马队打海莲府开来,官道上旌旗招展,烟尘滚滚,马嘶萧萧。检验仪式在两地交界的河口处举行,方圆百十里男女老幼早就闻讯赶来,一时间围了个水泄不通。奉天和海莲府来的官员们端坐在事先临时搭起的看台上,一律花翎顶戴,威风凛凛,看台前伫立两地的士绅名流,个个长袍马褂衣色光鲜。一通锣鼓和排子枪之后,官员先是率众祭拜天地,宣读圣旨和奉天总督的文告,然后宣布遴选县城的规则。听了半天,赵前才明白了是比较大疙瘩和老虎窝的水土。赛会分两轮进行:第一轮,命人先取老虎窝河岸干细沙土一斗,再去大疙瘩河边取一斗,秤量两地土的重量,结果大疙瘩的土比老虎窝重三钱六厘,第一回大疙瘩胜出;第二轮,先用大疙瘩的河水注满一提漏,再取老虎窝之水一提漏,过秤称之,老虎窝水略重大疙瘩一厘。两轮合计,大疙瘩获胜。看台西侧的大疙瘩一带的人欢声雷动,随后就是鞭炮鼓乐声大作,东侧老虎窝一边的哑口无声。

    第三章(6)

    赵前、老牟等人不知道,设置县城的事终归要由朝廷定夺,而且朝廷同时批准了安城、丰城和鹿城三处县治。奉天军督曾琪、咨商荒务大臣在给朝廷的奏折是这样写道:“安城县拟建老虎窝,后改疙瘩山西侧而置。盖因西流水围内原系叶赫东城,层峦叠嶂、绣壤交接,凭山谷之险以辖四方,有河川之便可畅通途,况风调雨顺、居民已聚……遂改勘城基于疙瘩山下。”

    往家转的路上,牟先生忍不住号啕痛哭。哭声是能够传染的,大车小辆载着哭声行驶,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路人无不侧目。赵前心烦意乱,呵斥他的车夫马二毛:“快点不行啊?快点!”在颠簸的大车上,无人敢安慰赵东家。当车轱辘激溅起柳津河的水花时,赵前恨恨地说:“操!赶情耍猴了。”

    中秋节前一天,大疙瘩正式定名安城县。新县治新景象,可谓百事待兴。安城县隶属奉天省海莲府,下辖九区四保十六社,奉天府派来知县一员、典史一员,首任知县胡康礼到任。时隔不久,赵前等人拴车去了趟县城,一路吹吹打打,以表恭敬之意。老牟和赵前挺现实,认为县官是现管,岂有不尊之理?县衙暂借一大户的院套,胡知县抽空见了他们,客套几句,话题就转到了说勘基定衙等诸事项。知县胸有成竹,谈兴甚健,说县城规划得占五行八卦之数,合阴阳相辅之理,井田县邑,山水相依。还说,署衙待设吏、户、礼、工、刑、兵六房,设了东宁、西寿、北康、南吉四保,眼下刑、兵两房由王哨官统领,其余还空缺着,再就是谈些桑麻农事,全然体察民情之态。论及老牟原来就是老虎窝区区长时,胡知县微微一笑,说老虎窝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说赵乡绅要多多携力啊,一时间老牟和赵前受宠若惊。知县是忙人,老牟知趣地要告退,胡知县拱拱手说不留了。

    赵前来县城还有一桩事,为侄儿说亲,便与老牟在街头分手。媒人是德合隆大药房掌柜戴绍庄,即是当年给岳父抓药的那个戴先生。如今德合隆生意兴隆,铺面讲究。戴先生也变得富态,白白胖胖的,一笑满脸都是肉。德合隆大药房门两侧悬挂楹联,木牌黑底金字左边书:虎守杏林春日暖;右面写:龙蟠枯井泉水香。门前两串木幌子下各坠一条木鱼,在风中摆动作响。入得药房,只见戴先生作诊桌子的后墙上挂一对条幅:拨云晴晒药,留月夜烧丹。落座看茶,由于女方家当家的还没来,两人就在药房里闲聊,不觉就说起了商号买卖的规矩。戴绍庄高兴,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规矩,药房也不例外,单单牌匾门脸就有许多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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