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快进太平村口时,许氏这才悄悄掀开了帘子一角,偷偷朝前面骑马的李素看了一眼,又赶紧放下,端着诰命夫人的仪态坐了一阵,又忍不住掀开……
“夫君……”
李素微微勒了一下缰绳。马儿速度放满,与马车并肩。
“夫人有事?”李素淡淡笑道。
许氏咬了咬下唇,脸泛桃红,忽然没头没脑说道:“妾身李许氏,但妾身出嫁前有闺名的,女儿家闺名不能随便说,但对夫君无妨,妾身名叫明珠。”
“许明珠?掌上明珠。好名字……”李素赞得有点敷衍,笑道:“看来老丈人对夫人宠溺得紧啊。”
许明珠脸又红了。显然不是得意,只幽幽叹了口气:“倒不是宠溺,只因妾身出生那日,爹恰好与邻铺商人耍钱,那日赌输了一颗明珠,亏大了。爹气愤不过,于是给妾身取名明珠……”
李素发现自己的笑脸又有点僵硬了:“…………”
这一家子……貌似,有点奇葩啊。
…………
长安,程府。
满满三大车绿菜齐崭崭列于程府大门前,这次李素学乖巧了。用马拉车,没敢用牛。
程咬金神情不喜不悲,对绿菜似乎不太热情,用平静无波的表情告诉李素,混世魔王不是吃素的。
不过程咬金对李素倒是很热情,二话不说强拉进府,大手一挥,开宴。
每次进程府,李素总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一不小心便醉倒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然后从进门到醒来这期间的记忆全部失去,很难受。
程咬金今日饮酒的兴致不太高,神情颇为抑郁,所以也没劝李素喝酒,正合了李素的意。
“长安城里最近很热闹啊……”程咬金乱糟糟的胡子上沾满了酒渍,摇头叹道。
“小子近日不常进城,不知发生何事了?”
程咬金神色复杂,沉默片刻,道:“陛下欲重修大明宫,朝臣们闹得欢快,朝堂民间烧了一锅沸水似的,到处咕噜冒泡。”
“‘欢快’的意思是……”
程咬金叹道:“娃子,知道修大明宫要花费多少钱粮徭役么?”
李素点头:“略闻一二。”
“本来嘛,武将开疆,文官治国,自古常理,咱们这些粗鄙武夫向来不喜掺和这些内政之事,这次也一样,闹得最欢快的都是文官,陛下欲重修大明宫,满朝文官皆反对,连一向与陛下同进退的长孙老儿和房老儿,这次也不吱声了,可陛下不知怎么了,这次心意竟无比坚决,群臣所谏,一言不纳……”
程咬金咧嘴笑了笑,道:“……昨日朝会上又闹了风波,陛下不知何故说起晋阳起兵反隋之事,此事史官早有定论,是高祖皇帝起兵伐无道,当时还是秦王的陛下随之,谁知昨日朝会上陛下却说当初晋阳全因他劝高祖皇帝起兵……同样一件事,只改了几个字,可意思全变了。”
李素听得饶有兴致:“然后呢?”
程咬金叹道:“史书已定论,岂是那么容易篡改的?陛下说家常似的刚把这番话说完,尚书省侍中魏徵出班,当着满殿君臣的面,跪在地上磕头请求陛下收回刚才的话,直磕得额头血流如注,陛下大怒,朝会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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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锱铢必较
老将不是不关心政治,而是不能太关心政治。
这些在军中拥有着极高声望的将军们若对朝堂国事太热心,李世民就该担心了。胸襟再博大的君王都会产生猜疑,于是程咬金李绩等一帮老将学会了不对国事指手画脚,每天杵在朝堂金殿里,做一群安静的老男子。
从古至今,政治向来是文官们玩的东西,而且也只有他们玩得最熟练,比如李世民重修大明宫,魏徵能狠下心当着君臣的面把自己的额头磕得鲜血直流,用一种无伤性命的惨状来引发满朝文武反抗昏君的情绪,若换了程咬金出班劝谏,以老流氓的脾气,大抵只能骂脏话,顺便跟李世民的十八代女性先人长辈发生超辈分两性关系,胡搅蛮缠将一件明明占理的事搞成无理取闹。
所以武将不掺和政治是对的,除了打仗,其他的时候让文官们抛头颅洒热血便是。
李素和程咬金也是同样的想法,不同的是,李素是没资格掺和,小小县子,刚刚成年,朝堂上谁拿他的话当回事?
大家都是不掺和政治的老实人,坐在一起便只管饮酒作乐便是。
程家前堂内,李素难得主动地端起漆耳杯,朝程咬金遥敬:“程伯伯,咱们莫谈国事,只论风月,小子满饮,您……您也别随意,都干了。”
一杯酒下肚,李素眉毛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只觉得肚里着了火似的,又辣又痛。
程家不讲究,自从发明了五步倒之后,再没在程家见过别的酒了,你弄几壶三勒浆会死吗?
李素干杯了。程咬金连随意都懒得随意,斜着眼很轻蔑地嗤笑一声:“怂样!还‘莫谈国事’,江山是陛下和老夫这帮子武夫一起打下来的,怎么就谈不得了?还‘风月’,成亲三四天了还没跟婆姨同房,老夫跟你有甚风月好说?”
“啊?”李素脸上血色翻涌。悲愤万状。
活不成了,家里有程府的密探?这么隐秘的事他咋知道?
“程伯伯咋知道的?”
程咬金又斜了他一眼:“俺咋知道?你牛伯伯李伯伯他们都知道,婆姨讨来不就是让你睡的吗?成了亲不同房是个啥说法?放着娇滴滴的婆姨不用,连家都不敢回,每天孤零零睡火器局里,还有脸跟老夫论什么风月……”
李素眼睛眨了眨,瞬间明白了。
许敬宗!这个老混蛋!明日去火器局把他吊在树上抽!
李素直起腰杆,一脸正色道:“程伯伯,您与小子皆是朝堂重臣。咱们爷俩还是谈谈国事吧……”
程咬金的表情更轻蔑了:“呸!乳臭未干的小子,还‘重臣’,老夫跟你有屁的国事谈,酒喝不下去赶紧滚蛋,以后给老夫多送些绿菜,除此之外再弄点实在的,你家庄子上难道就没有偶尔摔断腿的牛吗?明给老夫摔断一头,老夫不多要。肉分一半足矣,快滚。”
“是是。小子告退……不过摔断腿的牛,真没有。”
程咬金气笑了:“护犊子的货,滚吧,记住,重修大明宫是朝堂里该议论的事,你个小娃子千万莫参与。否则引火烧身。”
“程伯伯放心,小子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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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开春了,天气仍然很冷冽,感受不到任何春天的气息,贞观十二年的春天姗姗来迟。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李家却迎来了大丰收。
五十亩大棚地里,白色的薄如蝉翼般的素布被拉开,阡陌间堆满了各种水灵灵绿油油的绿菜,如山般高高堆在地上,引来无数村民围观,以及各种羡慕嫉妒恨。
在这个连皇帝冬天都只能吃两口蔫莲菜的年代里,李家的丰收委实值得别人嫉妒。
薛管家吆喝着雇请来的庄户采收后,将绿菜全部搬运到李家前门外的大院子里,过秤一称,足有两万多斤。
李道正和薛管家乐开了花,李素却有些不满意。
五十亩两万多斤,平均每亩四百斤,其实产量算是比较低下的,对农事,李素只是半桶子水晃荡,勉强记得前世大棚菜的几个细节而已,具体的耕种维护等等,却一窍不通了,全靠摸索,跌跌撞撞过来,收获时只得到了这个产量。
两万多斤也不是小数目,至少李家绝对吃不完,加上送长安城里各家叔叔伯伯的,也送不了多少,如何解决这些绿菜便成了李素要办的大事。
李家大门外的院子从未这么乱过,一筐筐黄瓜茄子(昆仑紫瓜)芥菜高高堆在院子里,平日干净整洁的院子今日看起来像难民营的食堂仓库,各种脏乱差,爱干净的李素难受得脸都拧成了一团。
必须赶紧解决它们!
…………
王直人脉最广,这些日子在东市厮混,认识的商人也最多,宋公羊不行,目前而言不能让宋公羊知道李素这个人的存在,还有一位,李素有过一面之缘,当初卖大棚素布给他的毫州商人孙平贵。
“嘶――绿菜!”
孙平贵应邀而来,见着满院子的绿菜,顿时直了眼,眼里都冒绿光了。
“咋弄的?绿菜啊!大冷天里居然有绿菜啊……”孙平贵吃惊不小。
“好看吧?”李素朝他挑挑眉。
“好看,比我婆姨好看……”孙平贵说着上前扯了一把芥菜叶子,洗也不洗便往嘴里塞,看得李素直皱眉。
孙平贵似乎也被自己的丑陋吃相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忸怩道:“整个冬天光吃肉,便秘好些天了,贵人恕罪……”
“上次弄那些烂布头,我把它们全买了,最近咋样?没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孙平贵愈发不好意思。先朝李素行个礼,算是感谢了当初李素的恩情,然后笑道:“托贵人的福,后来小人又去毫州弄来两千匹绢布,囤了不到一个月,被一个胡商全买下了。小小赚了一点。”
“所以,你只卖布,不卖别的?”
孙平贵笑了:“看贵人说的,商人哪有铁了心思只卖一样东西的,啥东西能挣钱便卖啥,若是长安百姓都缺粪叉子,小人立马扔了布仓去卖粪叉……”
李素懂了,在商人眼里,货物没有永恒的。但钱是永恒的,只要能赚钱,什么都能卖。
很好,李素甚慰。
指了指满院子堆成山的绿菜,李素问道:“这些东西你能卖不?”
孙平贵如同被强攻灌了春药似的,脸上泛起一层激动的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颤声道:“贵人愿意让小人帮忙卖绿菜?”
“这话多奇怪。我不愿意把你叫来村里干啥?说句痛快话,能卖不?不能卖我找别人……”
“能卖!”孙平贵忘形地大声道。接着发觉自己有些不敬,又朝李素躬身一礼当是赔罪,语调正常地道:“……能卖,有多少绿菜小人能卖多少,小人保证诚信,若给贵人短了一两。拿小人的人头充数!”
李素点头,这个年代的人还是很讲诚信的,哪怕是最狡猾的商人也不敢拿自己的诚信开玩笑,他说不会短一两,那就肯定不会短。有时候商人的承诺甚至比寻常百姓的分量更重。
“好,你辛苦一遭,我也不亏着你,卖得的钱咱们七三开,我七你三……”
李素话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很突兀的女声。
“九一开,李家得九。”
二人愕然转身,发现许明珠俏生生站在身后,今日许明珠终于换下了礼服,穿着一身素淡的高腰衽裙,头发挽成高高的云髻,髻上一支金簪随步摇曳。
许明珠的脸色不太好看,李素有点纳闷,不知谁惹她生气了,二人目光注视下,许明珠盈盈走到面前,先朝李素屈身一礼,轻声道:“先给夫君赔罪,妾身不该失了规矩乱插言,妾身的罪,回屋后任夫君责骂……”
李素挠挠头:“啊……没事,插句嘴嘛不要紧,你是我的夫人,家里的事本也该知会你一声的,刚才忘了。”
许明珠嘴角轻轻扯了一下,算是笑过,随即俏脸绷得紧紧的,起身看着孙平贵,道:“这位应该是在长安城里行商的商人了,论行商,其实我家也是商人,这里面的规矩我比我家夫君更懂,行商无非将本求利而已,今日这桩买卖却不同,所谓的‘本’,全是我李家出的,而您只在中间经了一道手,既无投入也无风险,若凭此便得三,怕是您也觉得不合适吧?”
李素睁大了眼愕然看着她,孙平贵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急忙解释道:“贵夫人多心了,刚才是贵人自己说的七三分,小人还没答应呢,贵夫人没说错,小人只是中间经个手,扯个嗓子吆喝几声,实在不值拿三成的……”
许明珠笑了笑,道:“既如此,妾身便斗胆替夫君做主了,这两万斤绿菜全卖掉,所得银钱我李家拿九成,您拿一成,还有,一应装运的马车,车夫,劳力和城里的店铺,伙计,人手等等,李家一概不问,只派两名帐房与您同去,方便监管这笔买卖的帐目,您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