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方落,安天阳已经开始咳起嗽来。
看好友一眼,他漫不经心地评论说:“天阳,我们的交情虽然不错,你也不必这么配合吧?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我以前养的狗都没这么听话。”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安天阳忿忿地朝好友比个拳头。“妈的,谁是你养的狗?”
他大笑。
也不在意好友的反应,安天阳放下易开罐,往后摊倒在沙发上,放声:“啊啊!好不顺啊、好不顺啊……为什么最近这么倒楣?”
“终於有事情让你觉得不顺了吗?”他好整以暇地喝著啤酒。“天阳,我还以为你是根本没有神经的,怎么样的日子都可以过。”
“哈哈。”
他瞥一眼好友难得灰败的脸色。“干嘛?工作?还是老样子,因为感情?这次真的跟小风吵翻了?”
安天阳没有作声,伸长胳臂盖住脸,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他不想说。
明白好友的心情,范姜光垣也不追问,静静地喝著铝罐里的饮料。冰凉的酒精滑过喉咙,化作温暖的火焰,在血液里开始烧灼。
“今天行销那边出了麻烦。”
“嗯。”
“通路商没有办法配合,说我们的案子给得太慢,所以打了回票。行销给这样的说法,要我们想办法去搞定通路商。”他懒懒地说:“经理气得跳脚,因为新产品要是这样推不出去,他今年的业绩就会有影响。为了这件事情,开一整个下午的会。我连办公室都没有回去一次。”
“你不是就要出国了吗?还要陪著收拾?”
“你以为逻辑跟这种事情有什么关系吗?天阳大少爷,别笨了。”他挖苦地说:“官大学问大,他要我们所有人一起来想办法,我们就得陪他耗。明明就是他把问题交代下来,找个人去跟通路乔好,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我得花上一个下午,听他在会议室里摆大官架子、暴跳如雷地抱怨行销部有多不负责任,他要补这种楼子有多委屈。明明早就知道,这种临时提出的案子,本来就可能遇到这种问题,他老兄不先躬身自省自己的好大喜功,反而怪起行销那边来了。”
“结果呢?”
“结果是三课的王课长,因为他的资历比较深,跟通路商那边的交情也不错,自告奋勇把事情扛下来,才终於能够散会。”
“那不就好了?”安天阳有气没力地搭话:“反正解决了。”
范姜光垣笑,嘲讽的笑容里藏著沉思。
他在想下午那个怪异的画面--一个没有能力解决问题、只能用勃然大怒来掩饰自己慌张情绪的上司,跟一个只有专科学历、看起来甚至有一点点猥琐,却很清楚状况关键在哪里的中年小课长。
他从总公司受训回来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爸妈那边呢?”安天阳提问:“光垣,你一个人要出国,他们好像没什么表示?”
他冷哼。“是你没注意到吧?天阳,你前阵子成天往外跑,根本不像是住在这里,才会觉得我爸妈没有什么表示。他们当然担心得要命,好像我一个人在美国不知道怎么生活一样,每天最少一通电话疲劳轰炸,要不是我说了,这会影响到升迁,我怕我妈会干脆叫我拒绝公司的命令。”
“嘿嘿,光垣,咱们好兄弟,你就别计较了。”安天阳干笑。“你也知道的,我这阵子很忙,所以忽略了。不然,你哪一天出去,我找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帮你送行?”
“不用。”他想也不想,干脆地开口拒绝:“我又不是荆轲,风萧萧兮。受训而已,又不是像阿麦他们去拿学位的。最晚一年以后就回来了,有什么好送的?你吃太饱没事干?”
“光垣,”安天阳坐起身,看著他,一脸诚恳的表情。“你怎么这样说?这是做兄弟的诚意啊……”
“诚你的鬼。你只是太久没事做,想找个名目闹事而已。”他抬高眉毛,手往前伸,朝好友比出中指。“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吗?天阳?”
“,不是这样说,光垣,大夥儿也很久没见了,你要出国受训,回来说不定就高升了,这是大事,帮你送送行是应该的……”
“免!我怕我被你们送到最后,连飞机都赶下上。”
“光垣,你考虑考虑……”
“水灵,你觉得哪一双好看?”
凑过头来检视好友拿在手上的两双手套,程水灵皱起眉头,认真地思考片刻之后决定:“都不好看。白色那双上面那只小熊好丑,另外一双橘色的更可怕。”
“喔。”她点点头,温顺地接受下好友的判断,又看了一会儿,从架子上拿起另外两双。“那这两双呢?”
又凑过来,程水灵撩开遮住视线的长发,松口气。“这次好多了。”
“你喜欢哪一双?”
“灰色那双。黑色很普通,而且还有很奇怪的花纹在上面,看久了就觉得好丑。”
“嗯,你这样说,好像也是没错。”
拿起选定的手套,她走到柜台结帐。
这是她和水灵出来逛街的模式,她选样本,由水灵下最后决定。因为从以前开始,她选中的东西偶尔都会引来一些奇异的目光,终於无法忍受的好友只好自愿担任她的品味顾问。
她很认命,水灵确实是比较有眼光的。
“不过,恬日,你不觉得这个时候送手套很怪吗?又不是冬天。”程水灵看著好友愉快地从店员手上接过包装好的礼物。“而且你买的那双,看起来不像是骑摩托车用的那种手套,我要是你男朋友,一定会觉得不实用。”
她眨眨眼睛。“这不是要送阿浩的。”
“不是?”程水灵看她一眼,拉高声音:“安恬日,我以为你今天拉我出来,是要我陪你选送给男朋友的生日礼物!”
“没错啊。”
“那你又说这手套不是要送给你男朋友的?难道你要自己用啊?那么大一双,明明就是给男生用的。”
“喔,”她知道好友在误会什么了。“我是刚好看到,觉得这里卖的手套还挺好看的,想说范姜学长就要去芝加哥了,听说那里的冬天很冷,所以买这个送给他当礼物应该不错。”
“范姜学长?”程水灵瞪大眼睛。“你说的是那个跟你一起住,个性恶劣、脾气龟毛,老是找你麻烦的范姜学长?”
“是啊。”
“你要送他东西?送那个讨厌鬼学长?”
她点头。
“你干嘛送他东西啊?”程水灵甩动色泽丰润的黑色长发,嘀嘀咕咕:“让他去美国冻死算了,一双要一千多块耶,又不是小钱,换作我,才不要理他呢,就算是那种五十块一双的地摊手套也不要买给他。想想他平常对你多坏。”
“水灵,没那么夸张啦,范姜学长其实人还不错。”
“不错?哪里不错了?你以为我没听过他说话吗?我觉得超讨厌的,看起来很帅是很帅,说话那么毒,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真的啦,水灵,范姜学长不是坏人。”
程水灵冷哼一声。“恬日,你倒是告诉我,你觉得哪一个人是坏人来著?连我你都可以忍受了,我可以想像你为什么觉得范姜光垣是好人。”
她点头。“说的也是。他们也是这样告诉我,说你很歇斯底里。”
程水灵停下脚步,看著好友,大声尖叫:“安恬日!你刚刚说什么?谁歇斯底里了?”
“水灵,”她指出明显的事实:“你现在就在歇斯底里了。”
“还不是你害的!”程水灵瞪她,威胁地拉高声音:“把那句话收回去!”
她叹气。“可是,水灵,我说的是实话啊。”
美貌的长发女孩用力跺脚。“不管啦、不管啦!把那句话收回去!”
她扮鬼脸,不予理会。
知道好友根本不吃自己这一套,程水灵瞪著她,然后抱头,闭紧眼睛,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完全不顾这是人来人往的大马路。
感觉到路人惊恐的侧目,安恬日畏缩一下。“水灵……”
尖叫完毕,程水灵瞪她一眼。“哼,谁教你说我歇斯底里,我就歇斯底里给你看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她无奈地笑。“好啦、好啦。”
似乎对这个反应不甚满意,程水灵又瞪了她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那你要送你男朋友的礼物呢?要买什么?”
这才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嗯,上次他说他想要一支新的手表,我们去钟表店看看吧。”
很快地,六月过去,安恬日已经从大学毕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读的科系的关系,大学毕业和高中毕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并没有那种离情依依的深刻感受。
一直到毕业典礼结束,班上的男同学还是跟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开著各种颜色的玩笑,等到成绩出来、办完离校手续、缴回学生证,然后,她正式失去了学生的身分。
当了十六年的学生,突然之间,她很难适应这种没有学生证可以拿的生活,上公车、看电影,有时候还是习惯性就给了学生票的价钱,因为打扮上还没有太显眼的改变,也从来没有被抓包的经验。
她不是故意的,是真的忘了。
毕业以后,就像之前跟学长说过的,她在补习班的工作从兼差转成正职的数学老师。说是正职,其实也是有课的时候才需要出现,唯一的差别,只是排课的时间变多了。
七月,阿浩入伍服预官役。他抓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要她等他放假,说他会常常回台北来看她。
当然很寂寞,交往这半年来,她已经习惯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了,但是经过一个星期,她又回到之前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模式,少了一个男朋友在身边,似乎没有多大的影响。
踏著和往常一样的步伐,她努力思考著爱情和友情的差别。
因为工作还是在台北,她没有搬回老家的动机,住的地方,还是原来的公寓,而不是像一开始计画的那样,毕业了,就另外找地方搬出去。
按照范姜学长先前的建议,不过她没有麻烦大哥,而是自己去找了房东妈妈,谈继续在这里住的问题。
听到她的请求,林妈妈不太高兴,却也没有特别的刁难,只是更严格地要求她不能带男生回来公寓,做一些“传出去很难听的事”。
於是,她继续在这间原来只收男房客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正要走回房间,看到范姜光垣正从房间里走出来,跟平常一样,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长裤,露出结实的上半身,刚睡醒的头发散乱,双手抱著头,脸色苍白,似乎还在为昨天的宿醉所苦。
昨天晚上,大哥和几个朋友一起和范姜学长吃了顿饭,为他饯行。一群男生闹到深夜,直到将近四点,她才被客厅里的声响惊醒。
走出房间一看,发现是学长正抓著已经醉死的大哥,努力要把他摊软的身体从玄关的地板上拉起来。
好不容易和学长两个人合力,把大哥抬到房间的床上,范姜学长接著非常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道谢,然后像个机器人似的笔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如果不是那个已经满脸通红的酒意,她不会相信那个虽然口齿有点模糊、说话还是非常有条理的人,其实已经烂醉如泥。
话又说回来,一起住了一年,像昨夜那么有礼貌的范姜学长,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原来范姜学长喝醉的时候,会变成非常温和有教养的翩翩君子吗?真是有趣的酒癖。
“学长,午安。大哥醒了吗?”
他看她一眼,脸色一贯的阴沉,没有回答。
这个,才是正常的范姜光垣。
知道他的头可能还在发胀,她没有多说话,回房换好衣服之后,正准备要到厨房去帮他弄一些舒缓神经的饮料,例如:牛奶。
才打开门,就看见刚刚半裸的男人已经套上灰色的衬衫,端著马克杯,笔直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走廊口,温暖的伯爵茶香扑鼻而来。
“学长,喝茶不会太刺激吗?”
“不知道。我习惯喝这个。”他一边揉著太阳穴,一边回答。
“喔。”
“天阳不在,应该是去上班了。”
她很惊讶,大哥昨天喝得那样烂醉,今天还有办法爬起来上班吗?
像是明白了她心里的疑惑,他简单地说:“我早上起来过一次,他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房间了,看样子应该是去上班。”
她点点头,改变话题:“学长,昨天好玩吗?”
“好玩个鬼。”看她一眼,他叹气。“你大哥像是疯了一样,先是还没喝酒就像醉鬼一样,high到一张嘴巴停不下来,净讲些一点都下好笑的冷笑话。然后才喝了酒,整个人马上又变成大酒桶,闷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真不知道他是要帮我饯行呢?还是他根本想找人陪他喝闷酒?”
她轻声说:“大哥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没必要糟蹋自己。”他挖苦地说:“他那种喝法,酒精中毒也不奇怪。要是真喝死了,我可不会理他,最多包个白包给他作数。”
“学长……”
他叹气。“我明天的飞机,你多注意一下你那个不长进的大哥,别让他找机会自暴自弃。”
“我知道。”
“我的e-mail还是会每天收,有事写信告诉我。”
“嗯。”
“过去以后,可能有一阵子会忙到没有时问,有空的话,我会尽量打电话回来。”
“嗯。”
“别给林妈妈惹麻烦。电灯电视不用要记得关,不要老是开著,浪费能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