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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8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8-04-22 21:00:00
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万次,嘴皮都说破。”

    我无语。

    “不是这么容易的。”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历无数,教训我起来。

    “你不愿意而已。”我说。

    “是,我干嘛要到厂里去缝牛仔裤?为了些微勤工奖,连厕所都不敢去?为了要做易缝的部分,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她又喷出一口烟。

    “这是自甘堕落。”

    她仰头狂笑起来,不再回答我,“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用管。”

    我觉得她说得对,保持缄默,转身进书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她是不相干的人。”银女说。

    “我讨厌她。”

    银女不响。

    “你去不去看母亲?”老二问。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银女讥笑,“要去你去。”

    老二开门走了。

    朱妈进来寻我,“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

    银女在门边出现,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现在不能离开她。”

    朱妈讪讪地不出声。

    我抬头说:“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

    银女说:“二妹,她一张嘴坏些,心地不错。”

    “我不会责怪她,银女,你想解释什么?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之间,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颤抖着嘴唇,实在是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时的良心发现,有什么用呢,一下子又原形毕露,“银女,你不欠我什么,”我说,“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进厨房去取水喝。

    朱妈向我诉怨,“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个人都需要安慰,谁来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妈嚷:“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这么急干什么?”

    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头大汗、正自小径奔上来。

    我朝他摇摇手,“老李。”

    他自厨房纱门进来,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

    “姜姑娘同我说,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气不接下气,我立刻压低声音,“可是死了。”

    他点点头。

    我不响。

    老李说:“不是病死的。”

    “什么:”“跳楼,医院六楼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说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听他说下去。

    “法庭要传她做证人,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她懊恼出血来。”

    我转过面孔。

    “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落在停车场上,真邪门,无迈,你可别害怕,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姿势还好得很呢,一只手搁胸前,面目安详,不过照医生的报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么同银女说?”我问。

    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

    老李静静走向门边,拉开中门,银女站在门外。

    老李说:“我们所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见,从开头就是。”

    银女站在门外,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很单薄,她木无表情,呆站着。

    我们维持缄默,看着银女。

    终于老李说:“我乘朋友的船进来,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我同银女说:“我陪你。”

    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坚决不去,但是她点点头。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点点头。

    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在公众码头上岸.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一点声音没有。

    车子赶到医院,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后。

    老李在签字的时候,姜姑娘也来了,我们默默会合。

    姜姑娘含着泪,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我劝慰无门。

    她轻对我说:“是我害九姑。”

    “说什么话,你又不会起死回生,怎么见得是你害她。”我低声说。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无论如何,她也拖不过这个月。”

    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双眼已经红肿。

    我们尽随老李进去。

    银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忽然崩溃下来,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开,抱着母亲的双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动作,被我叫止。

    “随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银女号啕大哭起来,喉咙发出嗬嗬声,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头来,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兽,大声嚎叫,扯着她母亲的手,怎么都不放,那么原始的悲恸,闻之令人心碎,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

    老李用手臂护住我。

    银女的三妹用身子贴着墙,面色苍白,坚强的耸立,这个孩子,从头到尾,我未曾听她说过一句话。

    长大后,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普通快乐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银女的声音在空调的房间内撞出回音。

    没有人来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过去扶住她,她紧紧抱住我的腰,汗浸湿了她的头发,面孔被眼泪泡肿,嘴唇裂开,有血丝泌出,整个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头紧紧护住,贴住我胸口,好让她听见我的心跳.人们还有孩时的习惯,贴紧母亲的怀抱,听见母亲的心脏跃动,便会得镇静下来。

    我看到九姑的容颜,正如老李所说,出奇的平静完整,一朵残败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经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终于受够,以这个方式结束生命。

    “我们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反对。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说:“保重。”

    我们回家去。

    老李要办事,同我说:“你是医生,两个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护,安排她们休息。

    银女一直不能说话,整个人歇斯底里,并且有间歇性抽搐,我有点担心。

    到半夜,她略为清醒,握着我手,断断续续说一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还是求她母亲原谅。

    她们已都受够,都应获得原谅。

    我在厨启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语。

    朱妈说:“真可怜。”

    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咙.“朱妈,这件事完之后,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没关系,司徒先生早同我说明,这是短工,不是长工。”

    “你也是个有知识的人,朱妈。”

    “哪里,不敢当。”她笑了。

    “怎么会出来帮佣?”

    “初到贵境,已是四十多岁的人,虽在内地教过中学,却没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于儿媳,不出来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个人都有个故事。

    “你现在可吃香着,谁不欢迎你这样的帮手,薪水比一般文员好得多。”

    “能够服侍你是不同的,陈太太,一般使佣人的人还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颇觉凄凉。”

    我喝口茶,“我看过一篇文章,访问歌星白光,那白光说:做人,怎么做,都不会快乐。”

    朱妈说:“你不会的,陈太太,你刚刚开始。”

    “我?”我笑出来,“你可知道我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好算老?还早着呢,还得结婚生子,从头开始。”

    我笑着摇头,“朱妈,你少吓唬我。”

    “是真的,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

    “朱妈,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错过机会。”

    “姜姑娘是不错的。”我指出。

    “嗳,”朱妈点点头,“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夸赞她,“这年头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还正气。”

    朱妈说:“瞧,我怎么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该休息了。”

    “说说话可以松弛神经。”我放下杯子站起来。

    刚要回房间,银女的三妹进来。惊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话慢漫说,”我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是不是又做噩梦?不要紧,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无穷,手指扼进我肉里,我呼痛。

    朱妈来格开她的手。

    “姐,姐――”

    “银女?”

    我奔进房里。

    我的天!

    银女在床上辗转,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妈,去烧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来了。

    我按住银女,她神智清醒,双眼如一只小鹿般睁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惧。

    “不怕,不怕,”我大声说,她与三妹都听见,“我是医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余年护理生涯,还是第一遭。

    可幸朱妈出奇的镇静,帮不少忙。

    银女苦苦忍住,并没有喊叫,只是大声呻吟。

    我洗净双手,吩咐朱妈把家中所有干净被单取出垫妥,剪刀放水中煮滚消毒,真难得如此,从容不迫。

    “打电话给李先生,说银女早产。”

    朱妈连忙出去。

    我跟三妹说:“不用害怕,来观肴生命诞生的奇迹。”

    小女孩见我一脸笑容,安静下来,紧守一旁。

    我同银女说:“准备好了?有力气就用,深呼吸,千万不要怕,正常生理现象,女皇帝都经过这个阶段。”

    银女在百般慌乱中居然还向我点头。

    “好孩子。”我赞道。

    朱妈送来热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过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点头。

    水袋冲破,婴儿的小毛头开始出现,跟着是小小的肩膀,我轻轻顺势一拉,连身体带腿部都出来了,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身体上染满血块,青紫色的脐带比他手臂还壮。

    朱妈大叫:“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剪刀。

    她说:“足足在沸水里煮了十分钟。”

    我捧起新生的婴儿,忽然泪流满面。

    “看,”我叫三妹,“来看。”

    婴儿张大小嘴,哭得不亦乐乎,声音宏亮。

    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间每个人都哭起来。朱妈与我拥作一团,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

    后记

    老李说:“难为我乘直升飞机赶进来。”

    我很平静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边晒太阳。

    他递冻茶给我。

    我说:“谢谢。”

    “一切完满解决。”

    “是的。”

    “象一篇小说般,所有的坏女孩改邪归正,老人家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老李挥舞着双手。

    我莞尔,“你我却是多余的角色。”

    “咱们是龙套。”

    我说:“充其量是红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问。

    “我娘来了,”我说:“要押我回纽约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过我会努力抵抗,我过不惯外国生活,我会留下来住宿舍。”

    老李凝视我,“你心愿达成有什么感觉?”

    “我?”我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与姜姑娘结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礼,我要陪父母妹妹,哪里走得开。”

    “怕尴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来晒太阳。”

    “没法子,被妹妹糟塌,说我白得似猪皮。”

    “令妹真风趣。”

    我说:“你们俩应当投机。”

    “把不钟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头就痛快了。”

    我笑。

    过一会儿我说:“你没看过那婴儿吧。”

    “没有。”

    “满月了,我到陈家去瞧过他,整个人象团粉,我用手指逗他,他来吃我的手,可爱得令人不置信,一见那张小面孔,整个人会酥倒,两老有了他,起码活到一百岁。”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类怎么会有勇气,一代传一代挣扎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吗?”老李诧异,“你真相信?”

    “一个印于印出来,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脚尾两趾有皮肤相联,这孩子也―样,再也没有疑问。”

    老李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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