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儿又说:“今天大伙来着咧,看戏听戏不要钱,就是想让大伙四下传传名,花家班的大旗又戳起来咧。今天人多,出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帮着打打圆场,别嫌费劲,你在圈里头,离俺最近,听得最真哩!”
六七个后生挤到跟前自告奋勇打圆场,回身朝人们作了揖,然后嬉笑着把人们往后推。
开了唱,花瓣儿心里有股子冲动,恨不得一口气唱完,让听戏的人把眼泪流尽。原先在地洞里练的辰景,她还没想到要把这出戏唱到哪种悲伤的程度,等站在人群里张了口,猛觉得这七岁的安儿就成了自己,不由得念爹想娘,嗓子眼哽咽起来。
翠蛾自从十几岁不再学戏,多少年没想过在人前张嘴,锣鼓家伙一响,心里“扑通通”跳得没个收救。她看着花瓣儿唱到忘情处落下泪来,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更是断了连线,“噼里啪啦”坠掉到衣襟上,洇湿一片。
就数秀池紧张,刚张嘴的辰景,险些发不出声音。她晓得唱戏疯子、听戏傻子的道理,却没体会过唱戏也是一种过瘾,唱着听着,见她俩眼泪一溜一行地流着,不由地也是哭了个大放悲声……
花瓣儿(安儿)唱:正跟老娘来讲话,想起布袋还在山门中。安儿走出大殿外,看见布袋泪洒胸。上手攥住布袋的口,拉拉扯扯往前行。口袋撂在大殿里―――
翠蛾(三娘)唱:连把冤家问几声,莫非是你奶奶给的米?
花瓣儿(安儿)唱:俺奶奶并没有疼娘的情。
翠蛾(三娘)唱:莫非是你爹爹给俺的米?
花瓣儿(安儿)唱:俺爹爹也没有疼娘的情。
翠蛾(三娘)唱:想必是狗子你偷来的米,畜生你逃学到庵中,说喽实话还罢了,不说实话为娘不答应。
花瓣儿(安儿)唱:未曾说话搭下身,养儿的老娘要你听。奶奶听咧外人闲言语,把俺生身的娘亲赶出大门庭。自打老娘出门去,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她供俺一升米,十天她供俺米十升。应吃一碗俺吃半碗,应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孩儿俺逃学到庵中。孩儿要是偷来的米,肯定是细米一般同。孩儿要是积下的米,必定是大的大、小的小、青的青、红的红。老娘要是不相信,打开布袋看分明。
翠蛾(三娘)唱:三娘抓出细米看,果然不是一般同,冤家有咧疼娘的意,积下细米送庵中。站在殿间一声叫,再叫师傅你是听。冤家背米将俺看,快将冤家口袋倾。布袋付给儿的手,快快回到咱家中。免得你爹生喽气,免得你奶奶骂几声。你要是不听为娘的话,别怪为娘用棍刑。
花瓣儿(安儿)白:狠心的娘啊!孩儿南学堂念书,书背不过要挨打。孩儿回家用饭,奶奶不叫吃,追到前院也要挨打。孩儿背米探望老娘,实指望有些好处,没想到老娘见喽也是要打。俺那狠心的娘啊!(唱):安儿一阵好伤情,狠心的老娘尊上几声,孩儿俺哭来哭去哭渴咧,要喝师傅茶一盅。
秀池(尼姑)唱:尼姑烹茶前殿进,看见安儿面前迎。一杯香茶往外递―――
花瓣儿(安儿)唱:安儿不接着手迎。师傅在上受一拜,施礼跪在地流平。拜你不为别的事,你待俺老娘好恩情。残茶剩饭别喂狗,让俺老娘把饥充。破衣烂鞋别损坏,让俺老娘隔寒风。安儿以后得喽好,一层恩德报十层。……今天母子见一面,不晓得何时再相逢。忽然心中生一计,不晓得能行不能行。用脚蹬住米口袋,使劲撕个大窟窿。
翠蛾(三娘)唱:有心给儿缝口袋,他奶奶看见俺的针脚可不行,想来想去把师傅叫,劳动师傅把口袋缝。
秀池(尼姑)唱:拿起针纫上线,上边补个大补丁,俺晓得安儿不愿走,这娘儿俩果真不是一般的亲与情。
花瓣儿(安儿)唱:盼着师傅缝得慢,好叫安儿多看娘几眼,眼见布袋缝纫好,眼里流出两行泪。
翠蛾(三娘)唱:俺晓得冤家心眼细,想跟老娘多呆会儿不愿意去,怎奈你的爹爹奶奶心忒狠,把俺轰出家门踹出去。咱娘儿俩好比一群鸡,每天寻食在山里,黄莺儿过来踏一掌,东的东来西的西。(哭介)安儿,俺那懂事的儿啊―――
花瓣儿(安儿)(哭介):娘,俺那难见上面的娘啊―――
……
花瓣儿唱着念想没见过面的娘,翠蛾唱着念想给她欢喜和悲伤的花五魁,秀池唱着念想她们的苦楚,还捎带着琢磨尼姑跟寡妇的不同。
三个女人在人群里流着泪,嗓子眼里打着哽,能不把一出本来就苦的戏唱热闹?刹那间,看戏的相跟着哭声一片。
戏刚唱完,花瓣儿、翠蛾和秀池没来及擦眼泪,众人也还都没缓过神来,猛听西边一片乱糟,赶集的人们四散纷逃。
“不好咧,土匪抢集来咧―――”
不晓得谁在塔上高喊一声,众人吓得变了颜色。
5
花瓣儿顺着声音仰脸观看,高入云端的塔上也挤满了人,每层都有黑乎乎的脑袋。
塔上的人清楚地看到广场里的景致,吓得纷纷沿着螺丝梯磴往下跑。
“别跑咧,土匪不上塔,别再出喽人命!”
有人粗着嗓子喊叫。
人们猛醒过来,不再往下跑,又从塔窗口探出脑袋向下观瞧。
塔上的人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下面四个蒙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直奔肉市而来。马在疯跑的人群里乱踏乱撞,眨眼之间,马屁股后面躺倒一片。
“啪―――”
“啪―――”
为首的土匪抬枪照着两扇挂在木杆的猪肉就是两枪。卖肉的看到那两个圆圆的枪眼,顾不上护财,仓皇逃命。
“弄走―――”
为首的土匪喊了一声,另外三个人骑马来到木杆前,各自从背囊里拿出套了环环的双头钩,猛一叫劲,六扇猪肉便左右分跨在马背上。
高头大马“踏踏”原地打着旋,马上的土匪提缰绳等头儿发话。
为首的土匪那双鹰一样样的眼珠子从人群中掠过,一眼发现画了眉眼、搽了胭脂的花瓣儿。他两脚用力一磕马肚子,手里的枪揣回腰里,胳膊随着“稀溜溜”的马叫探了出去。
花瓣儿、翠娥、秀池正为突来的景致发傻,猛见大马飞驰而来,慌得掉头就跑。那土匪拨着马头直追花瓣儿,到近前哈腰将她从地上抄起来,带进怀里。
花瓣儿觉得身子腾空,吓得一声惊叫。
翠娥、秀池听到叫声再看,花瓣儿已被土匪带着向西而去。两个人满心以为前一阵子的乱糟事体过去,日子变得安稳下来,单等着过完年唱完戏到保定的大医院给花瓣儿看病,没想到偏偏又遇上抢集的土匪,这才叫老天不睁眼,气死打更的,折磨人的苦命咋就没清没完哩?
“来人呀,截住白马―――”
“你们行行好,截住他―――”
二人呼天抢地喊救命,没有人敢往前凑,反向后闪避。
突然,西边人群里蹿起一道身影,横挡住那匹马的去路。那人手里抓着一根三尺长的秤杆子,并不开口说话,眼珠子里泛着血红血红的杀机,恼怒得活像一尊瘟神,直向马上的人扑来。
土匪勒住缰绳,刚要掏枪,忽又变了主意,缓缓抬起粗长的马鞭。
花瓣儿在马上乱踢乱蹬,看清了地上那人的相貌。
那人看着土匪手里的马鞭,不躲不避,劈手用秤杆子朝马头扫来。
“啪―――”
“啪―――”
一闷一脆的两个动静几乎同时爆响,但还是鞭梢快些,就在秤杆子横扫到马头的辰景,鞭梢早在那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印了一道血槽。
这一鞭力道大,血从脑顶门流下,皮开肉绽。他身形晃了两晃,愣是没有挪动脚步。
高头大马挨了一记横扫,前蹄腾空着嘶叫。
土匪气极败坏,猛地拨转马头,让马屁股对准那人,手里的鞭杆狠狠戳向马肚子。高头大马全身一阵紧绷,后腿高抬着向后趵去。
“当―――”
“咔嚓―――”
几声肋骨折断的动静响过,地上那人的身形忽地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弯弯,一声未吭摔到两丈开外的人群里。
众人惊叫着闪避,等定睛细看,那人鼻子嘴里喷出浓血,绝气身亡。
花瓣儿扎着脑袋从马脖子下看到这番惨景致,疯了样样地一声痛嚎,几乎将清亮亮的嗓子撕破。
“哥―――”
6
从定州城往西不到六十里,便是曲阳县境内的嘉山。
嘉山不高不大,也就绵延五六里,山前山后那一片片苍翠的莽林却格外阴森。早在三年前,莽林里聚集了流氓、恶棍、混混、兵痞和一些穷人家吃不饱饭的后生。他们以林里的娘娘庙为营,四处打家劫舍,强抢横掠,周围邻县的百姓苦不堪言。
从腊月二十六开始,林子里除了几个看守庙门的,七十多号人分三拨扑向定州、唐县和完县。别看到定州塔底下肉市抢年货的只有四个人,城外早备好的马车上都藏着枪手,单等年货上了车“轰轰”一阵扯呼。土匪手里有枪,胯下有马,谁敢往前追上半步?再说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家的东西孝敬了这些歹人。
花瓣儿横担在马上被为首的土匪带到城西,起先还蹬腿哭骂,想后仰起腰杆从马上翻下来,可是那人的左手死死摁着她的腰眼儿,根本动弹不了。后来,腔子里颠得没了来往,把早晨吃的饭食吐了个干净。等蒙脸堵嘴又被扔到车上,她前心后背紧贴着冰凉邦硬的猪肉扇,全身就像散了骨架,只剩下鼻子里一点游丝样样的活气气。
天黑之前,马车到了嘉山脚下。
山里的风刮得愣,弯道全被厚雪封住。
放哨的土匪看见马车,忙不迭地带了家什接货。
为首的土匪见她说得显露,急忙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满腮帮的卷卷胡子,对接货的土匪说:
“他俩哩?”
“回大爷,二爷没回来,三爷后半晌回来趟又奔唐县咧。”
“哈哈,这小子,就属他不沾还属他利落。俺不能在他屁股后头闻味儿,呆会儿再走趟定州。”说完,吩咐手下人从车上搬东西。
出来接货的土匪们掀开苫布,见车里有个女子蒙脸堵嘴跟猪肉挤在一起,愣了愣没敢问话,七手八脚将花瓣儿抬进了庙门。
娘娘庙的大殿里灯火通明,为首的土匪让大伙赶紧填饱肚子,又对添灯油的一个小土匪说:“去,把你二奶奶请来,俺有话说。”
小土匪答应一声撩帘出去,工夫不大,进来一个端着一盆热肉的媳妇。
媳妇二十四五岁,穿着崭新的红衣红裤,通身像一把燃着的松明,头上盘着的一绺绺乌丝绾着花样,更像极了松明袅袅升起的青烟。她长得好看,只是眼角眉梢透着股子骚劲儿。
媳妇迈着碎步过来,将铜盆放到桌上,拧着水蛇小腰坐在为首的土匪旁边,笑着说:“大哥回来够早的,保平他还没回来哩。饥咧不?俺从灶房弄咧点拆骨肉,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说完,身子往下一塌,用桌面挡住胸脯,解开脖领上的搭扣,从两个酒酒间抻出一瓶酒,放到八仙桌上。
为首的土匪看着那瓶酒,脸上满是惊讶之色,用手摸了摸,酒瓶温热温热的,不由尴尬地说:“弟妹,你,你这是……”
媳妇浅浅一笑:“妹子晓得大哥喜欢喝温酒,捂……捂咧一后晌咧!”
为首的土匪面上一红,没说话,慌忙抓了几块肉丝送到嘴里。
媳妇瞟他一眼,撅着嘴悄声道:“咋?大哥没见过这个样样温酒的?俺这是跟俺娘学的,俺娘给俺爹这么着温咧一辈子。用酒酒温酒,酒格外香哩!你尝尝。”说着,拧开瓶盖倒了小半碗酒,推到他面前。
为首的土匪不好意思地说:“那……那身子多凉哩!”
媳妇“噗嗤”一笑说:“妹子就待见大哥这好心眼,晓得体贴人,不像保平整日价胡吃闷睡说不出个好听的话。他不心疼俺,俺也不给他温!”说完,辣辣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看。
为首的土匪避开她的眼,端起碗将酒喝干。
媳妇伸手又要倒酒,他慌忙站起身道:“不喝咧,趁天黑再走趟定州。俺弄来个戏子,模样长得不赖,在俺那头炕上扔着哩,估计道上冻坏咧。等她缓过劲来你劝劝,好歹让她欢欢喜喜留下,你也有个伴。”
媳妇听罢,脸上一惊,忽又堆起笑容,垂着眉尖软了声腔说:“大哥真是的,憋不住喽也不言语一声,这……显着妹子多不体贴人哩!”
为首的土匪正儿八经地道:“弟妹净说笑话,快把大哥吓着咧!咱出来混的,义字放在脑袋上顶着,一是一,二是二。俺晓得二弟他……身板不行,再不济,你就是闲慌十年八年,他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能动哩。自从你嫂子难产死喽,俺还真没动过心思,这戏子长得……让人心里痒痒,俺想跟她做长远夫妻哩,俺不想硬来,没意思!”
媳妇闻言,不敢再说旁的,眼睁睁看他撩帘出去,偷着叹口气,转身出来奔了他的屋子。
7
林子里的娘娘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间正殿的两厢都有配房,老大土匪住东厢,老二、老三分住西厢,其余七十多个土匪住在和娘娘庙一墙之隔的功德院里。
媳妇冲把门的小土匪点点头,小土匪急忙撩开门帘。
屋里亮着灯,花瓣儿依然被蒙脸堵嘴反绑着手脚扔在火炕上。媳妇将花瓣儿脸上的布解下,又出堵嘴的手巾,仔细瞄了瞄,“嘻嘻”笑着说:“老天爷,你长得到底啥样样哩?吓死人咧!”
花瓣儿让土匪抢来的辰景,脸上描过眉、搽过胭脂、涂过鲜红的嘴唇,一路上蒙着布颠簸,脸上蹭得黑花红花一片,不但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反倒像个鬼怪。
花瓣儿的嘴被堵得酸痛,说不成话,直把眼珠子转得来回晃荡,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看看!看看!怪好的身子冻成啥咧?俺把火拢大点。你饥不?弄点肉再煮碗姜丝汤给你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