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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

作者:虹影
更新时间:2018-05-16 18:00:00
约了好几次,这个人是吴世宝的军师,可能是想稳住他。

    杨世荣想起他陪贺家麟时翻过一些杂志,胡兰成的文章他也读到过。他记得在什么场合与这人打过一个照面,长得到是讨女人喜欢。一个弄文墨的人来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气熏天的就是他们!

    “酸人,好对付。”谭因笑意收住,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杨世荣看着他的背影从监狱门廊里消失,天高云淡,他已经跟不上谭因的思路。

    自那之后,谭因有三个月没有出现过。看守人告诉他,李士群先在吴世宝头上安了个捣乱上海市面的罪名,把一大堆证据交给日本人,日本人把吴世宝关进牢里。在吴世宝的老婆和胡兰成的请求下,李士群又“打通关节”,让放出来。

    鹤止步(11)

    看来是日本人明白过来:犯不着给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杀人,得自己动手。结果吴世宝在李士群的别墅里被一碗面给毒死。死得很惨,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抽筋,七窍出血而死。

    吴世宝出事的当天,谭因带一帮人守在静安寺赫德路192号公寓对门,那里是女作家张爱玲的公寓,他们用望远镜监视了几天。他们看见胡兰成在六楼的阳台上与一女子望景致,隔了一会两人进屋去了。就偷偷摸进楼里,守着电梯和楼梯。一直到天黑尽再天亮,也没见着胡兰成下来。一伙人最后到楼上搜查,把那个女人吓得半死,也没有找到,看来胡兰成在他们进楼前就溜掉了。

    既然谭因带了头,吴世宝的部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报仇。李士群接管了特务总队后,就立即把谭因调到苏州,任江苏税警部队的团长。

    杨世荣当然不全信看守人的话,尤其是讲得太生动的故事,更不能信,况且胡兰成仍活得尚好,吴世宝一死,他迅速离开上海,到武汉办一张小报纸去了。谭因如果连个文人都抓不住,上海滩如何站住脚?不管怎么说,这次谭因为李士群立了大功劳。

    “升官了,”看守人说,“你的兄弟升官了。你不会呆久的。”

    这时他坐牢已有一年半,他只能希望成为有功之臣的谭因能办到这点。

    可是事件之后,谭因只来过一次,匆匆忙忙呆了三分钟,而且,派人送钱来的次数也渐渐减少。可能他认为自己的地位稳固了,杨世荣再也牵累不了他,杨世荣通常是理解的态度,有时不免气恼地想。他早就应当明白,这谭因是个出尔反尔不能依靠的朋友,尽管他皮靴绶带,外表活脱脱大当官一个,说话也像有身份的人,不再冒冒失失,他却感觉自己和他生分了。

    没过多久,看管人又换了一批,换了一些李士群的亲信,他们对杨世荣看管得很严。他托看管人带信,要求见谭因,谭因却没有来。

    他看着手里的琥珀鱼,那是谭因送给他的,鱼脊上的花欲开欲放,很像那夜谭因的嘴唇。他再次请人带信,并一同捎去鱼,一定要见谭因一次,最后见他一次,却依然没有见到谭因半个影子。不过有回话,说是公务在身,忙于清乡,一时无法到上海来见他。过几天,一旦抽得出身,立即赶来。

    “上海王!”杨世荣想,上海王在跟乡下游击队缠斗。李士群也真敢胡乱许愿,谭因也真有胃口吞下这么大的诱饵,而最让人脸红的是,他杨世荣听了也居然觉得有何不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变化,这世界等着骗人吃人。

    过了一星期,过了几个月,杨世荣知道不用等谭因,同时又不甘心,所以照样等,但还是没有等到。牢里吃得太差,睡得很短,看管他的人每周一变,态度越来越坏,甚至两天只给他吃发酸臭的稀粥,气得他把碗一扔,看守们看他在那里吼叫,还嘲笑他不知好孬。瓦楞上有棵蒲公英,他看着那小小的黄花改变,变成白绒毛飞散,化成淡淡浓浓的昼与夜。

    终于有天中午,看管例外送来豆皮闷烧猪肉,米也是好米,还有一盒香烟。他们向他祝贺,说是李士群省长要亲自了断此案,放他出去,他马上就会自由。

    杨世荣不觉得是个好兆头:谭因完全躲开了,把他推给李士群。

    他一直在回想他们两人的交往,怎么想都觉得如一场梦:他现在是个阶下囚,谭因现在是带兵的大官,官大架子大了,不必再理睬这位昔日的兄长。没有天长地久的情谊,尤其是他们这种情谊。既然谭因能当他的面找贺家麟,他也能找其他人,比他这种兵痞更像样的人。男人间这种事情风吹来雨飘走,比会生孩子的女人更不可依持。

    即使他不在这儿代他坐牢,谭因也会变心。都两年了,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不必为此伤怀。事已如此,他没有必要感到后悔,不过他还是心里难受。当一切可以结束时,就该结束得干脆。人生实在如下棋,要图个圆满,要讲究步法一贯,下得磊落光明不丢脸,棋局长短,谁输谁赢,倒是不必太介意的事。

    鹤止步(12)

    贺家麟说得对,这一切很无耻。

    八

    这是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杨世荣出狱,押送的看守人祝贺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结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脸的胡须和长发该剪,浑身真是脏得很。他很想洗个澡,在大池子热水中泡一下。其他什么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获释,他就到镇江报恩寺出家,化缘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会人世过多的纠缠和苦恼。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他被塞进车子,左右前后都有人,无法看到具体往什么方向开,尤其许久没有看到喧闹繁华的街面。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关在上海,看来在上海坐牢,没有什么特殊,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只有希望成功者,如谭因那小子,才有“在什么地方成功”的考虑。大白天之下,人来人往,广告花花绿绿,铺天盖地,他眼睛还不适应,干脆闭上眼睛。

    车子终于在一所宅院里停下。树木葱绿,繁花簇拥。当他穿过一道道门,进了几层警卫森严的厅,到了一间奇大的房间,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笔挺坐在那里,难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鹤园”?他不能肯定,因为他只是听说,从未去过,不过他一点没有发怵。以前他作为下级人员,很少有见到李士群的机会,只有在行动前听训话时才能见到这个大人物。听看守说现在在上海滩,这个人的名字,已经人人闻之胆寒。当年的吴世宝只是个街头流氓,李士群可是个玩政治手腕的魔头。

    李士群见到他,反而客气地从椅子上欠个身,拱了拱手。虽然是个五短身材,但比以前训话里看上去儒雅,换了个讲究的眼镜更书生气,说得上目清眉秀。不像他关押了近两年,苍白消瘦,萎靡不堪,以前雄壮的体魄只能仔细从眼睛和动作里辨认出。

    “杨营长,”李士群说,还记得他的最高军阶,也许是刚读过案卷,“杨营长辛苦了,坐了两年牢。”李士群坐下来,边取过桌上的案卷,边说,慢慢地翻看。他并不看杨世荣的脸,似乎在对着纸片说话,“这件案子,说清楚也够清楚的,说不清楚,也真够不清楚的。”

    杨世荣没有说话,他觉得这势头不太好。

    “按照你的说法,贺家麟是企图逃走,不得不就地解决。但是你有一个警卫班,为什么无法拦住一个没有武器的犯人逃跑?而且,为什么枪弹是正面前胸射入?”

    杨世荣只说了一句:“事起突然,他正好转过身来,我开了枪。”这是他一直咬定的话。

    李士群搁下纸片,突然声色俱厉地说:“少胡扯了!两年没有动你,现在贺家麟的鬼魂又变得重要了。杜老板要我们给个答复,要你的脑袋给杜老板歇歇气。”

    杨世荣早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这批人个个脚踩几头船,他的命在哪只船看起来有用些。小日本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就得讨杜老板好,他的命也就得完。他不能永远幸运,不可能每次从死神手中逃脱。

    见杨世荣没有反应,李士群说:“立即枪毙!”他拂了一下案卷,像一堆废纸,马上可以扔开似的。

    杨世荣看着李士群,心里想,像在做戏。如果他们真要他的脑袋的话,犯不着李士群来宣判。

    果然,他听到李士群放低声音:“除非你说清楚谭因当时在干什么?”

    他心一惊,已经有好久这名字没有在他脑子里了,他基本上已经忘记这个名字。谭因不是为这个人立下大功了吗?难道他能出什么事?他没有时间想。“谭因第一次执行任务,心奇#*收集整理情不太稳定,来向我说说。”杨世荣还是这句老话。

    “别跟我来这套废话!”李士群走过来,离他有两三步远说,口气并不凶狠,“我知道你们这些老丘八的习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兵吃粮,还得解决性欲。慰安妇又不来慰安我们的部队。”

    杨世荣不知说什么好,这事是第一次被人点穿。李士群又说得在情在理,虽然他不知道李士群说的是不是事情的因缘。他觉得因缘在自己的血里面:当别的士兵强奸民女时,他躲开去;当别的军官在逛窑子嫖暗娼时,他留在兵营里。原先他只认为自己克制力强些,自从谭六跟上他后,他才知道别有原因。

    鹤止步(13)

    但这与案子无关,他对自己说。既然已面临死亡,他不必去辩解这种事。他没有亲属,没有人会记得他这个人扮过个什么角色,有过什么羞辱。

    “贺家麟是谭因打死的!”李士群说。

    杨世荣失声说:“不,没有的事。”他说得稍急了些,他原可以更从容地否认。

    “你真犯不着为这么个人顶罪,”李士群说,“谭因是个什么角色,我最清楚。他能跟贺家麟去套什么近乎,我也清楚。他没有不敢做的事,没有不敢睡的人,也没有不敢杀的人!”

    杨世荣只说:“贺家麟是我杀的。”

    李士群挥挥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说了两年了,从不改口。就因为从不改口,证明是假的。我这里的死刑犯,个个要翻几次供,弄几个花样才罢休。”他走到杨世荣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汉,敢做敢当,我最爱好汉,最看不得那些背主卖友求荣没骨头的小人!”

    杨世荣心里咯噔一响,李士群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有股杀气,看来他要除掉谭因了!小谭六碍了他的事,不够听话,或冒得太快?他可是许过谭六“上海王”的宝座,不是有意栽人吗?虽在狱里,他也有所耳闻,有人向日本人告状,说李士群搞的清乡,是匪去兵来,兵来匪去。他真的又要借人头向日本主子交代?

    或许谭因近半年没有消息,是他自己处境不佳,有意让我撇清关系?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突然觉得谭因与他又接近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谭因失宠的经过。不会有半年吧?心怀异志的下属,李士群不会放半年之久不动手。

    李士群回到桌边,又换回那种官腔官调,对审问杨世荣,他明显不感兴趣。“江苏省警侦局现已查明,谭因,时任上海特务总队队员,在1940年5月21日擅自枪杀上海藉市民贺家麟,现宣判死刑。同案杨世荣,时任上海特务总队支队副,擅离职守,纪律处分关押两年。现刑满开释,恢复职务。”

    “不,不,”杨世荣喊起来,“不是谭因杀的。”

    “行了,”李士群说,“杨营长,你先代理一下谭因的团长职务,你有军事经验,他只是个街头流氓而已。江湖义气,也要看用在谁身上。为谭因这小子不值得,他早就自己承认了。”他朝门口笔直站立的警卫点点头,“带谭因。”

    看来谭因早就押在隔壁房间里,等着来与他对证。谭因进来的时候,杨世荣看到,这个负心人已经受过毒刑,虽然军服穿戴整齐,但是脸色惨白,脸颊上有血痕,走路拖着脚步,勉强地维持着。半年多不见,谭因已大变了,创伤和奔波也使他不再年轻俏皮,青春消失太快,快到连他都没有来得及看到,谭因对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他在牢里也想到过,有一天如果他们俩巧遇,可能会是这样的感觉。

    谭因看到杨世荣,朝他一个惨笑,然后就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尽可能身体挺直地站着,全场没有人说话,都在看他们俩。不过当他一笑时,杨世荣才看到他昔日撩人的光彩,他承认他现在像个好汉。

    杨世荣很想过去拍谭因肩膀,给他一点安慰。他竭力控制自己,这已经是最糟的境地了,他不能把这局面弄得更糟。重新见到谭因,几乎使他的血重新沸腾。路已经走不下去,还有其他路吗?生命之火在他们两人心中都应当已经熄灭。

    “杨团长有什么话说?”李士群对杨世荣说。

    “你要谁死,当然谁死。”杨世荣镇静地回答。

    李士群一笑置之:“你明白就行。谭因作孽太多。说实话,等着他脑袋的人真不止杜老板一个。我有一句话,谭因这案子,叫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用词,“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你可以看到,我这句话会流行的。”

    “那么好。我说。”杨世荣顿了顿,“是谭因欠了我的情,我白白代他坐了两年牢。他的确是不仁不义之人,行不仁不义之事。罪贯满盈,自该当死。”

    鹤止步(14)

    谭因惊讶地抬起头,他看到杨世荣的脸色,没有愤怒,却有一种决心。他感到莫明其妙。难道真是如他们所说的,是杨世荣翻供指控了他,就因为这一年他接济少了,其实就半年没有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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