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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6

作者:亦舒
更新时间:2017-12-18 00:00:00
欠。

    周博士微笑,"休息吧。"

    呵欠。从没打过阿欠,紧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动作的,今日居然掩着嘴打起阿欠来,可见有信心开始新生活。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奇+*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第10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国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国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国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过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我关上门。

    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不用光,摸也摸得到,我绕到书房门口,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书房门并不是紧闭的,里面有光线透出来。

    略一张望,看到两个男人都站着,气氛紧张。

    只听陈国维说:"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碰海湄。"

    我屏息,果然是在说我。

    朱二伸手弹一弹手中的一张纸,冷笑一声。

    那是张支票,陈国维开支票给他?

    他讽刺:"忽然有钱了,声音也响起来。"

    "收了支票,不准再来骚扰我们。"

    "陈先生,支票只偿还你欠下的赌债,与海湄没有关系。"

    他停一停,"在你获得这笔财产之前,明知海湄同我来往,你根本不敢声张。"

    陈国维不声张,他默认。

    他一直知道这件事,只因为欠债,死忍着不出声。

    朱二轻笑,"你巴不得海湄可以抵债吧?"

    "朱二,玩过就算了,留点余地。"

    "你为何求她回来?"

    我睁大眼,握紧拳头,听他们如何把我当一件货物似的辗转易手。

    "你早把她母亲那笔款子吃掉了,是不是?"朱二轻笑,"她这一出去,需要生活费,还钱给她,你就打回原形,一穷二白,是不是?"

    我不相信双耳,钱在瑞士银行,我有密码――是,密码,我苦笑,陈国维当然知道号码。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走了。"他把支票收好。

    "我最后警告你,离开海湄。"

    "我要离开她时,我会那么做,不用你警告。"

    陈国维扭住他西装领子。

    朱二打开他的手,"你是骗子。"

    陈国维咬牙切齿地说:"你玩弄她。"

    我听得浑身簌簌地抖,终于跌坐在安乐椅中。

    "看着好了,我会得到她。"朱二退后一步。

    他转身而出,就在我身边擦过,没有看到我,他双目在亮光底下久了,一刹时没发觉在黑暗中的我。

    陈国维在书房内咒骂,摔东西,过了很久,才踢开门走。

    国维也没有发现我,客厅中的杂物实在太多,他太粗心,直行直过。

    我一直坐在黑暗中,像一具僵尸,不知多久,直到女佣回来。

    "太太,"她倒是看见我,"太太,你怎么了?"

    我缓缓站起来,呆着面孔。

    我竟变成战利品,他们并没有把我当人,我长叹一声。

    没关系,无论把我当什么,只要肯放过我便可,我不要再与他们任何一人发生瓜葛。

    "太太,我已把你行李送去。"

    我点点头,疲倦地抓起手袋。

    "我给你倒杯茶来。"

    我没有等那杯茶。

    已经走投无路。

    一直寄望开始新生活,现在已成泡影,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节蓄。

    唯一可做的便是在这两个男人当中挑选一个,跟牢他们,过以前的生活,以夜作日,麻醉地逃避现实。

    还有,周博士那里也一定有空位,她愿意等我,她喜欢我,问题是我愿不愿去跟她。

    我看到镜子里去,原来真相如此,浓厚的长发,柔滑的肌肤,加上缤纷的衣裳,人见人爱,像芭比玩偶。

    陈国维推开房门,"你回来了?"

    我看着他,平和地说:"把母亲的财产还我。"

    他立刻知道我听到一切,用背对着我。

    "婚后我会把款子交给你,任你自己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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