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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6

作者:朱苏进
更新时间:2018-01-01 16:00:00
”谷默听任他们笑自己不笑,笑声一块块掉下来,像贡品掉在他脚下,他很舒服。“开始开会,老传统,谁的烟好谁拿出来。”

    谷默拿出一盒“良友”,里面大概有十二支,算准了每人能抽上两支。他不准备把会拉长,不准备提高本次会议质量。否则他就拿一盒没开封的“万宝路”,时间和质量都能保障。

    瞄准手拿出一盒“金桥”。它属于特区名烟,禁止外销,地方厅局级干部常用烟。师长也抽它,形成本师一个风气。抽金桥烟的人的后头肯定有人。瞄准手不再等别人出手,麻利地扯掉烟盒封带。

    三炮手掏出一盒“牡丹”,急着叫:“先抽我的先抽我的,孬烟先上口,你们的放后头,就都好抽啦。”

    谷默挥手:“算啦算啦,心意领了,收回去。他拿个‘万宝路’是九牛一毛,你拿的可是你贵重东西。层次不一样,心意你最多。今天不让你牺牲。”

    三炮手感动地把烟放进军帽里,军帽搁在腿上,双手飞快地捉信空中飞来的烟卷,把它安置在鼻子下面,把两腿宽松地张开。那支烟横在鼻子下面横了好久,他取下时,已经弯曲了。他说:“洋烟烧得太快,没几口,火就到手指头上了。我抽这一支够了,一会还抽自己的。”

    照例第一支烟是宣布主题,由谷默说几句。接着大家围绕着连里、围绕着营里、围绕着团里,把自己交出去。但是谷默正在想连长老婆,那个乡级女干部花花绿绿地坐着营里的三轮摩托车到达连里,摩托车在操场上笔直地驶过,留下好一片香水味儿。指导员下令杀一头猪。上次指导员老婆来时连长也下令杀一头猪。杀猪要报营里批准,营里每回都予以批准。今晚全连吃猪下水,下水放不住。估计明后会有红绕肉吃了。杀猪时猪叫得真人,副连长一听叫声就断定该猪能出一百四十五斤净肉,连队小金库能划进四五百无收入。他当指示炊事班长晚餐用猪大肠炒辣椒,又说:听好喽可不是辣椒炒猪大肠。炊事班长说:明白,大肠多切点下锅,不能跟街上小店似的,牌子写这个炒那个,端出来成了这个炒这个,虽然有这个也有点那个,谁炒谁可就差老啦。副连长说:你知道的那么多,还能安心服役么?还甘愿在连队当老炊么?听好喽,猪大肠千万别使劲洗,洗太净吃起来就没味道了。猪大肠好就好在味道冲,下饭!在座的班长们一听,大部分扭歪了脸。二排长说:副连长你太透彻了,一说出来大肠辣椒就光只有味道了。副连长说:谁不吃,来往我碗里倒,一条大肠我全吃掉!好啦好啦继续开会。大肠落实了,下面该你汇报。

    副连长主持连务会比连长更像连长。

    连长老婆来了,连长去安顿一下。毕竟只有一个老婆一年还只来一次。指导员代表连里去看望一下连长的老婆。毕竟该老婆是正连级的,指导员出面才够规格。

    连长和指导员属于临时外出,副连长一下子顶起两人位置。猪大肠的食用法,透着副连长的权威。但是谷默追着连长老婆想:现在她进家属房了,放下皮包打开箱子,取出卫生纸和一面镜子。卫生纸藏起来,镜子挂在门板钉子上。她换鞋、更衣、倒出一堆化妆品。连部通信员隔着门板叫:连长,水好啦。老婆答应:知道啦,我就来,你别走开。于是通信员就隔着门板站着。老婆可以听见年轻人停在门外的呼吸声。通信员带连长老婆去连队浴室。开水早已准备妥当。炊事班煮了两大锅,一锅用于烫猪褪毛,一锅给连长老婆洗澡。通信员提个小板凳放在浴室外头,叫道:连长,我到位上岗啦,你安心洗。老婆在里头叫:兄弟,劳累你啦,看牢一点,别叫人进来。通信员坐在小板凳上,一副僵硬姿态,想不听哗啦啦水响也不行。战士们在远处乱挤眉眼,分析这会儿她该洗到哪一部位了。浴室下水道老是堵,连长老婆在里头下令:淹上我啦,兄弟你拿个棍儿在外捅一捅。通信员便用竹竿对准下水道一下一下捅。水呼地涌出来,他也不能躲,手就别提了,有几颗水滴还溅到脸上。连长老婆在里头叫:好啦兄弟,你把棍儿抽出去啊。通信员抽出竹竿,靠墙立着它,预备下次操作。那水流咕噜噜从沟里流过。通信员不敢多看,偷空儿瞄一眼足够想半天……谷默刚当兵时代理过连部通信员,现在虽然不干了,那感觉还追着他,毕竟是成为兵后最初的感觉,栩栩如生的东西搁几年还是栩栩如生。连务会结束时他只记住两件事:猪大肠和连长老婆。他朝班里走去,几十步里,他就把会上的事完整记起来了:内务管理。遗失两发子弹。夜岗忘口令。四班的菜地荒掉一半……他几乎没听,但只要朝自己的兵们走去,没听的东西也能追上心来。班务会很寡淡,每人都说了几句,仿佛轮流打呵欠。黑地里谁也看不清谁,都有孤独的放松感。谷默已说过“散了吧”,可是谁也不想走,就那么歪着仰着呵欠着,让星星落进眼里,听听别人的呼吸,手伸进后脖深处搔一搔,夜风刚开始吹,带点新鲜水气。这时刻,样样东西都幽远了。无聊人对着无聊人,反倒没有无聊,真正亲切呵。谷默又在想连长老婆,刚碰个边儿就觉寡淡,刹住意念,倏然脱口说:“以后谁再脱岗,就罚他看她,让他被她丑昏过去。”

    “谁被谁?”瞄准手问。其他人也不懂谷默意思。由于不懂,顿时添了点精神气。

    谷默说:“上一次,我们每人都说了件平生最大胆的事。这一次,每人都说一件平生最丑最丑的事,好不好?必须是自己的事!我认为说大胆的事还不够大胆,说出自己最丑的事才证明的胆。”

    三炮手说:“谁敢反对啊,谁反对不就证明自己没鸡巴吗?”

    瞄准手说:“班长的建议又坏又深刻,我理解关键是谁先说。第二个关键是,假丑怎么办?丑得不够怎么办?所以要设个奖鼓励一下。”

    一炮手说:“人家传出去怎么办?最要命是传出去。”

    二炮手说:“丑事人人都有。自己遮得死死的,专门传播人家的。我不怕说,我怕传。”

    谷默轻轻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十二团那个先进典型是我老乡,军党委授予他模范班长称号,还有什么其它称号,拚命宣传他,报纸电视都上了,我们也学过他的事迹。对吧?他当兵前和我同学,我太清楚他了,懦弱到家了。忽然成了英雄,我当时吓一跳,去信祝贺他,他回信一派闪光词藻。后来他死了,带病施工累死的。我看是给宣传死的。唉,好人好事还会被宣传死呐,丑事一传,绝无生路。”谷默深深地吸烟,望着黑暗中的兵们,知道自己快要涉足叛逆边缘,每一口烟都有点惊心动魄,他不敢停顿,一停顿心火就死灭了。“无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就不怕天下人全知道,否则就别干!”

    瞄准手说:“班长铺垫得很精彩,现在该谁上台?暴露平生最大的丑事。这儿只有星星和我们。”

    黑暗中大家都望谷默。谷默提足一口真气,预备把自己的丑事说出来。他掐死烟头。说:“都掐掉,闪得人难受。”

    兵们都掐灭烟头,四周更加黑暗静谧。

    谷默最初是含苞欲放,随之是用力强迫自己开口,再后来是空空洞洞了。他强笑道:“我的丑事太多,不知该说哪一件好。”

    兵们沉默着。

    “不是不相信你们。主要是,欲望没了。”

    兵们固执地沉默着。

    “我完全可以像机器人那样开口,当做别人的事来说。不过,那样还有说的意思么?”

    瞄准手把掐灭的烟卷咔嚓点着了。

    “嘿嘿,告诉你们最丑的事吧:我回避自己,这就最丑,满不满意?嘿嘿……”

    没人跟他笑。兵决跟随着瞄准手咔嚓咔嚓给烟卷点火。比平时潇洒而且响亮。

    谷默沮丧地想,自己像个要自杀的人,绝望的姿态做足了,人们都闻声赶来了,目光和手势全投向自己,自己把她放在胸口,却刺不下去。

    这是欺骗。尽管顺应周围人愿望但仍然是欺骗。何况,周围人劝归劝,心底却在无声的等待开裂,啊唷惊叫一声……自己的权威被贱卖了一次,拾不回一个零头来。今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修补好自己。不过,某些恐惧洗耳恭听不掉了。例如,他一直认为自己跟随面前兵们不一样,现在知道还是太一样啦。硬要找不一样式的话,就是他想装成不一样。欲望稍微硬一点。

    他感到自己是一把碰卷刃的刀子,连刀鞘也进不去了,晾在星光和目光下面。供兵们轻视。他咒骂自己是没洗净的猪大肠,是阴沟里流出的连长老婆洗澡水,是其它什么来不及想的脏东西。咒骂使他转移痛楚。他忍不住想再来一次“自杀”,连招呼都不跟人打,就干。

    24

    第五章

    24.裸露

    连长朝四处叫:“四班?四班哪去了?”

    他一面叫,一面准确在朝四班走来。脚下枯枝啪啪断裂,手里拿把蒲扇左右挥舞。连长的嗓门高亢而且有力。他右耳听力稍弱些,习惯于侧着面孔听人说话:“什么?”显得特别亲切。那只耳朵是给炮声震坏的,没料到最显著的后果却是使嗓门变大了。有次师长下到营里,众连长奉命前去觐见,让师长认认谁是谁,再略说几句。师长被连长的嗓门震得直朝椅背后仰,问:“你的声音有多少瓦?”连长回答得相当结实:“我是炮兵连长,必须让战士在炮声中也能听到我的口令,平时就要练出来,战时就不会喊破喉咙。”师长满意地补充一句:“嗓门大也是一种威慑。”后来,连长常常发挥这种威慑,他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上次指导员老婆来队,连队杀猪,猪嗷嗷乱叫,连长朝它大声喝令:“住口!”那只猪就不叫了,直到死去也没出声。炊事班长开饭时说:“这次肉有点酸,它没叫出来。”

    谷默起立向连长:“四班位置在这儿。”

    “哪里不能去,非要钻到这来!有路没路?”

    连长声音起码比平时小掉一半,谷默想是老婆来队的缘故。

    连长听力差些,但眼力可以补偿听力。他听不清时,眼睛能看出你说什么。黑暗中,他一步歪路不走,笔直地插向四班位置。看一看兵们让出的小板凳,挑一张坐下。四面远眺:“选点不错,人家看不见你们,你们可以看见人家。像我的观察所。”

    “不是有意来这。我们每次开班务会都喜欢找个新地方。”

    “为什么?”

    “说不清为什么。”

    连长示意瞄准手:“你说。”

    “嘿嘿,真是说不清。”

    连长示意下一个:“你说。”

    “新鲜。”

    “你说。”

    “我们被其它班挤到这来啦。”

    “等于什么都没说。”连长说,“常换地方,一天好像过了两天似的。?我当了连长以后,才知道怎么当班长。好啦,告一段落,都靠一靠。营里来了电话通知,明天团里搞一次炮操,各炮种去一门炮。指定你们炮去,携带一级装备,八发炮弹。7点半赶到团部交岔路口集结。”

    “炮操带实弹干嘛?”谷默问。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我跟周围几个营通了气,他们也是一级装备,八发炮弹,去的炮,也全是该连四炮。这里面有鬼。我分析,第一:是考核性质的炮操,指定参加炮班,让下面没法换自己最好的炮班;第二:我有点预感,可能会突然拉到哪个山洼里打实弹……”

    兵们齐声惊叫:“打炮!”

    “别激动,有什么可激动的。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炮操。要打实弹,提前一个季度就该造计划下任务。最起码也要提前几天看阵地,查车查炮查弹药,现在连最基本的射击准备也没布置,所以,怎么想也不可能有胆子打炮。这件任务不像团里的传统。炸死人怎么办?……”连长直摇头,“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最贴近实战的炮操,炮弹上膛,射击口令下达后再退弹装箱。老天,你二炮手千万别把拉火绳拽太紧,稍一用力就打出去了。”

    “连长,你刚才说过实弹射击。”谷默小心地提醒。

    “预感。毫无根据。我都有点后悔那么说。明天你们5点起床,立即装车挂炮,炊事班提前给你们加餐,7点10分出发。妈的,团里不让早出发一分钟。”连长忽然通身一颤,凝定不动,呼吸也卡住了。他在追踪某个意念,就像火炮发生哑弹时那样危险的寂静。他拍拍大腿:“夜里我能想透,一定的!”

    连长坐着再没说话。直到下课号响,他独自起身:“都去睡个好觉。”朝家属房开步走。

    兵们抑制着激动,用贼一样发烫的小舌头叽咕明天的任务。整整一年没打炮,想想真的一年没打炮了!不知道这一年怎么过来的,妈的还真过来了!兵们的声音里添加许多凶狠,谁也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就被别人喀嚓切断。以往打炮,半年前就投入枯燥训练,练得死去活来,最后一声炮响只是种安慰。这次一家伙就抵到后背上,弄得人来不及转身应战。有多少惊慌就有多少狂喜。特别是:把别的炮全扔下咱们自己去,运气!没别的,就是运气!八发实弹,每发四十公斤重,瞬发引信杀伤爆破榴弹,全号装药。这是多大的运气呵。

    明天在逼近,扣发炮栓铿铿有声。一开栓,药筒掉出来。滚烫的火药味儿,炮台前的小树全震死了……

    谷默擦汗,低声道:“拿出全部精神,我想打炮都想疯了。记住:炮操关键是精神。谁的炮都一样是死铁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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