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口。她回到客厅,门锁开了,圣平提了两袋食物进来。
“你还在哭呀!”他皱眉说。
“你不是还有班吗?”她擦泪说。
“我和别人暂调两小时,待会就回去。”他从书架上翻出两个大碗说:“我买了牛肉面,填一填肚子吧!嘿!你帮我整理房间了……”
“我找些事做,才不会哭得更伤心呀!”她忙说。
“真不好意思,让小姐动手。”他边盛面边说。“我想你在家从不做这些事吧?!”
“我也是一双手十只指头,为什么不做?”她骗他说:“你以为我家专是念假的吗?”
“那就谢谢你了。”他把面端到她面前,“趁热吃吧!”
“我吃不下。”她摇摇头。
“都八点了,你一定饿了。”他说:“人一饿血糖就低,血糖低就胡思乱想,人会悲观起来。我保证你吃饱后,心情会好一点。”
“面对生死,你怎么还吃得下东西呢?”她说。
“我是医生,你忘了吗?面对生死是我每天的课题,如果因此而不吃饭,我不早饿死了吗?”他说。
“你怎么受得了呢?”她忍不住问。
“医生也是人,病人死了也会难过,尤其是长期相处的老病人。当实习医生那两年,我也经过好几次心理调适,才能面对生老病死,而不乱了方寸。”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我承认真的很难,它们总挑起你最脆弱的感情。我有一个同学就受不了无止尽的死亡,弃家庭女友,弃远大的前程,遁入空门了。”
“我可以体会他的感觉。”晓青说:“像谊美走了,我心中的某个部分也跟她走了。每天看见生命凋零,心不是一天天空吗?”
“你真的好特别。每个人听到他出家,都骂他逃避、不负责、不够坚强,你是第一个毫不犹豫为他说话的人。”圣平看着她说:“他说的话和你有些类似。他说医院令他无法呼吸,佛教才能解决人类心灵中的痛苦,像对生的迷惘及死亡的空虚。”
“那你的感觉呢?你又如何看淡生死的?”她问。
“我不是看淡,而是更看重了,所以才更严肃面对。”他说:“有些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死似乎满有一套哲理。他们说安心的生,安心的活,也安心的死。我所做的就是安每个人的心,你能了解吗?”
“我了解也安心了,但止不住伤心。”她委屈地说。
他轻轻一笑,指指面,两人就吃起来。
“对了,你怎么还留着‘夕雨’和cD呢?”她突然问:“我以为你丢到垃圾桶了。”
“那么好的画和音乐,我为什么要丢?”他笑着走到书桌前翻翻,拿出她的手帕,“上次你借我擦雨水的。我洗干净了,但也变绉了。”
“没关系,这是纯丝棉的,烫烫就好。”她接过来。
“我的衣服一向送回家烫。如果这条手帕也拿回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那些妹妹可是很刁钻古怪的,又不知要编出什么故事来。”他苦笑地说。
“我听我爸说,你妹妹们都非常聪明。”她问。
“应该说好胜心强,想高人一等。从读书方面来看,她们是很聪明。”他回答。
“你知道吗?我高中联考是上中山女高的。”她说。
“真的?”他非常意外,“那你为什么不念呢?”
她把秋子的理念做法简单说一遍,还有吴老师的故事,圣平听了笑出来。
“你阿嬷是教育改革的先锋,竟敢向联考挑战,真是女中豪杰。”他说:“难怪她会把你塑造得那么特别。”
“是说我脑袋空空,无一技之长吗?”她稍感不安。
“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他真的很急着解释,“我也无法形容,你和我所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像你所说的玫瑰花园,带着纯真的气质。”
“纯真的另一个说辞就是愚蠢。”她不信地说。
“纯真为什么不说成清灵之气呢?”他反驳她。
她很正经地看着他说:“我觉得好奇怪,你现在为什么一直夸奖我,又对我那么好呢?”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他有些尴尬,“事实上谊美的死也触动到我的心,尤其看你哭成这样,我很惭愧曾污蔑你们之间的感情,老觉得有一种责任感。”
“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她微笑说。
吃完面,他送她坐出租车回家,又原车赶回医院。下车前她再谢他一次:“谢谢你的牛肉面。”
“这不算我欠你的一餐,等你心情好时我再请你。”他愉快地说。
她在亮着灯的大门口和他挥别,很高兴他们能和睦相处。但一想到谊美,她又叹一口气,世间事难道不能件件尽如人意吗?
※※※
五月春已将尽,谊美将行火葬。
在礼堂里,晓青一身白衣素裙,一旁是白衣黑裤的圣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参加病人的丧礼吧。
林太太瘦了许多,她看见晓青仍漾出泪水,说:“那本画册要陪她一起去,至少她不会寂寞。”
“我真希望再多画一些给她。”晓青哽咽地说。
“够了,谊美的福分就那么多了。”林太太抹抹眼角说。
小小的棺木中,谊美面容平静地躺着。除了折的纸金银元宝、心爱的娃娃外,书册就用红带子束着,卷在一旁。等一会这一切就要化为烟灰,谊美的灵魂真能飞升吗?
火葬室有几家同声悲哭着。当火苗吞噬谊美的棺木时,林家人都拔尖哭着叫:“谊美,火来了,快逃呀!”
肉体已逝,灵魂要出窍。晓青也跟着哭,彷佛看到那有一双漂亮大眼的谊美正对她微笑招手说:“汪姊姊,再见了。”
美丽的灵魂,死亦凄美。
葬礼后,圣平带她四处逛着,不忍留她一人。
“你不必回医院吗?”她茫然地问着。
“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他说。
“你休假不回家吗?”她又问。
“我也向家里告了假。有没有想去哪里?”他说。
“没有。”她落寞地摇摇头。
他把车开到山上,在一片斜斜的坡地上,可看到红尘滚滚的台北,他们就坐在草浪中静静冥思。
“你为什么要陪我?”她望着他说。
“我很抱歉没帮你留住谊美。”他看着远方说:“在某些方面,你和她是很像的,甜美、细腻、爱幻想。所以你们那么有缘,所以她的死会让你感到虚空。”
“我倒没想那么多。”她站了起来脱掉鞋子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跳舞,像二十世纪初名舞蹈家邓肯一样,赤脚而舞。她曾为她失去的孩子悲痛舞着,一队黑衣人抱着小小棺木,在黑夜的雾中前进,多哀伤的画面呀……”
“晓青,草里有蜜蜂,你被螫到,可会痛上一星期呢!”圣平想阻止她。
晓青不管他的劝告,不断在草地上回旋,用轻巧的手指表示扭曲的痛苦,用长发丝表示纠缠的不舍。在灵界及俗世之间不断挣扎,想释放出心中的煎熬,达到四方上下的宁静……。
圣平看呆了,他没料到晓青会舞得如此专业。要一个多么聪敏的女孩,才能领悟到艺术之美呢!因为太惊讶,晓青舞毕,他竟忘了鼓掌。
“嘿!”她拍他一下。
“你跳得真好。”他忍不住说:“难怪你爸爸说你只要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就够了。”
“我老爸还说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说呀,虽然你没有我聪明优秀……”
他尚未说完,晓青就一拳捶下来,叫着:“胡说!不然你也跳一段舞来看看!”
“叫我跳?连非洲的猴子都要抗议的。”他笑着说。
“讨厌!你不该逗我笑的。”晓青白他一眼。
“这就是我陪你的目的,不是吗?”他把鞋放在她【365小说网】面前,“你跳过舞,气色好多了。我请你吃饭,今天这一餐算是正式邀请,来偿还三个月前的债。”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一笔。”她促狭地说。
“没问题。”他眨眨眼。
两人一扫沉重的心情,把车开回华灯初上的城市里。
一定有什么方式可以想到谊美而不心痛。美丽的生命意外凋零,就如未完全的乐章令人惆怅,像舒伯特的几首小调,像俄国公主的身亡。
她或许可以帮谊美编一段舞、写一首曲、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但她有这能耐和智能吗?她一生无忧无虑,像一盆太清的水,连花草鱼虫都不长,缀不出美的风景。
圣平一直都那么认真努力,不断为自己的未来垦植,以翻出生命的一片沃土。她突然好羡慕那些有目标有理想的人,而她走到这一天仍超脱不了嫁给一位医生的梦──她想当圣平的新娘。
言妍--玫瑰花园--第六章
第六章
六月份汪家有两个毕业典礼。一是昱伟拿到博士学位,另一个就是晓青的学士学位了。启棠和敏芳起程赴美,参加儿子的大典;至于女儿的部分,就由秋子、郁青、圣平负责了。
一大早晓青就乖乖地坐在镜子前任由阿嬷和姊姊帮忙打扮,一想到能带圣平去学校亮相,内心就喜滋滋的,甚至比毕业这件事还令她兴奋。
经过谊美的事情后,她和圣平成了真正的朋友。但是她要的不只这些,她想嫁给他,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接近他、了解他后,这种想法愈来愈强烈。因为清楚自己的心,她不顾女孩子的矜持,也不再在乎别人怎么说,全心全意就放在圣平身上,希望他会有爱上自己的一天。
说的总是比做的容易。圣平绝顶聪明,怎会不明白她的意图呢?所以他谨守着两人之间朋友的关系,筑起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让她在外面打转,以为她累了就会离去。
晓青也是有耐心的,她利用他的侠义心肠及对启棠的责任感,一步步闯进他的生活里。
她总是带着一副愁苦的脸出现在他公寓的门口,可怜兮兮地诉说各种理由,比如心情不好、报告写不完、考试来不及念……等,把对老爸的撒娇工夫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他一让她进门,要赶她走就很困难了。
其实这对他是百利而无一害。晓青在他那儿既不吵也不闹,而且还帮忙打扫、煮饭,把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弄得干净舒服,还有香喷喷的饭菜吃,这种福谁不会享呢?!
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对一个人那么好过呢!
可惜他们的进展仍如此缓慢,离她心目中“情侣”或“结婚”的目标,还是有如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般遥远。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精致的妆化在完美的五官上,毫无瑕疵,却像缺少什么。这是她内心一直恐惧的。若一个人的智能及特质是产生在人生历练与挫折中,她就完全没有。她突然恨起自己太过平凡富有的家庭,如果她有些不寻常的身世,就像琼瑶小说写的,或许她会更凄美迷人,圣平仓更容易无法自拔地爱上她吧!
临出发前圣平来了电话,说他不能参加典礼了。
“真是抱歉,有个临时的紧急手术,实在走不开。”他又加一句,“我想你能了解的。”
晓青便在那里,直想尖叫。天杀的!医院就没有其它医生吗?为什么非要圣平?她的大学毕业典礼一生才一次呀!
尽管内心一团火,她仍维持着平静说:“当然,病人第一,我老爸的座右铭。”
“我就知道你能体谅。”他放心地说:“今晚六点到我这里,我好好请你吃一顿以示歉意。”
可惜她是医生的女儿,连骂他背信爽约的立场都没有!
“我照相的技术也不错呀。”郁青试图安慰她。
“那怎么会一样嘛!”晓青难过地说。
这一天就这样毁了。穿著黑色学士袍在人群中走动,眼看同学们有男朋友殷勤相伴,她这号称的系花却形单影只,实在教人气馁。
“嘿!你的周医师呢?”她一来,心瑜便问。
“他有紧急手术,不能来了。”她叹口气说。
“那么巧?”心瑜惋惜地说:“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能大大风光一次,把班代那一票人的男朋友都比下去呢!”
晓青忍着心中的痛,她连父母都没有出席,只有阿嬷和郁青相陪,一点也不符合她天之骄女的形象,不能为她的大学生涯画上完美的句点。
带了一肚子委屈,相也没照几张,反复来去不过她、秋子、郁青和几个同学,没意思透顶,所以她早早就吵着要回家。
黄昏六点晓青准时到公寓,圣平却还没回来,她沮丧的心更是火上加油。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她被挡在门外,但今天是特别的呀!
她忍不住咒了几声,隔壁的赵子彦恰好出来倒垃圾,看见她立刻打招呼。
“圣平还没有回来吗?”他问。
“嗯。”她耸耸肩。
“先到我这儿坐坐吧。”他说。
晓青有些迟疑。这几个月因为圣平,她和子彦也变得熟稔,但登门入室仍是初次,怕圣平会不高兴。管他呢!谁教他要迟到。
子彦的住处和圣平的格局相同,也有忙碌医师的简单粗略,不过子彦的书架上多了一些卡通录像带和漫画。
“你喜欢看这些东西?”她好奇地问。
“我是小儿科医生,治疗孩子的身体,有时也要由心理下手。”子彦说:“取得孩子的信任,卡通是最好的媒介,所以我也童心未抿起来。”
“想不到你那么有心。”晓青说。
一提到孩子,他们就有共同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