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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4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1-21 00:00:00
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暗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木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菜,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宏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宏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镇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装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科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微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嫩: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见,她又道:

    “唐。我放沿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富。”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林玉半杯玻璃色的液体,犹在晃酸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其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送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设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烧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销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操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橡陇,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裕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范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过眼帘,触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针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相: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

    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抢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清天恨海船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啡排。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硬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晰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墓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刘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见。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

    “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家。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来?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资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谁有段娉婷指引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惊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卡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遗,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习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已,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唯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着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通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送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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