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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5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1-21 00:00:00
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的“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价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食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的。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白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给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的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fIJ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唯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的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没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生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火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接成扁圆形,再装进培宠,置于炭火上烘培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暖,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的怅惆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捉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也察觉。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外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给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树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限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板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革。”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来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第一个的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嫣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创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的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分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膝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指玉银》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欧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拨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银师父有点生流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限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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