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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76

作者:金庸
更新时间:2018-02-13 04:00:00
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

    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甚么意味,不如一走了

    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低声

    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

    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之

    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

    而显得作贼心虚,好,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

    店小二,拿酒来。”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

    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

    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穿的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这

    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

    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

    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

    说着向她上下打量。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棉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

    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

    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之言,转念一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当下

    忍住不说。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

    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

    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

    了出去。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

    铄,左手呛啷啷的玩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

    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

    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

    二十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

    右手连连摇晃,喜欢之情,甚是真诚。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

    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

    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

    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

    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

    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

    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

    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

    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然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

    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当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

    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甚

    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

    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十分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指点,一

    定大有进益。”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王元霸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

    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

    派。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

    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

    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

    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

    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了笑容,应道:“是!”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

    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

    易。”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弟也不叩

    头,只是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道令狐冲身上有伤,笑

    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

    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

    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每一

    匹牲口都是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促之间,车

    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

    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

    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

    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外便

    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

    帮中的侠士高手便都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谁也

    不敢瞧他不起。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

    漠,问他三句,往往只回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这

    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了,不由得暗暗

    生气,当下谈到武功上头,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请教。令狐冲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

    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眼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

    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十分俊美,这一穿

    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

    师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又有甚么出息?”他一

    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甚么话,自然都是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个年轻人的

    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

    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连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

    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

    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

    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

    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出个丑。”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

    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

    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

    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

    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哪有这么

    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

    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同席之人一齐惊

    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皱起

    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

    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令狐

    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劳德诺低声

    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甚么了?师父

    派你来监视我,你……你找到了甚么凭据?”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

    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

    到了甚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却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

    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

    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暗中留神便

    是。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当时自己说过些甚么,却一句话也不记得了。只觉

    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

    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

    在一块干甚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洛阳是历代皇帝之都,规模宏伟,市

    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

    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只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

    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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