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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3-08 09:00:00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wωw奇Qìsuucòm网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里,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吗?”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30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还是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对联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关于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做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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