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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5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3-08 09:00:00
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做梦也想不到。一边想,一边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步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这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但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上有毛笔写的该店里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有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儿。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了饭吗?”

    “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这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是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这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么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做点心――我也学做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姐姐,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就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姐姐?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做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三家都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掸子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蹿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处碰碰吧。”

    “碰到什么?”

    “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一点都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工资低也肯做?”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赚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赚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赚钱之道。”

    “一叫便肯过夜?”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叠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以至留宿。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我才不干

    ――所谓执寨厅,设响局,六国大封相的锣鼓喧天,歌姬清韵悠扬。饮客拾级登楼,三层楼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后全寨妓女燕瘦环肥,一一奉为君王。但晚饭消夜甜点烟酒打赏、还有什么“夹翅费”、“开果碟费”、“毛巾费”、“白水”之类贴士……连“床头金尽”四个字还未写完,我已壮士无颜。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真是课外常识。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我把西瓜、点心递予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见我俩言笑晏晏,脸色不好看。

    如花对她说:

    “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我在来来回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1997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我只好这样说。

    “1997?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和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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