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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6

作者:李碧华
更新时间:2018-03-08 09:00:00
,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你到过哪儿?”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很多街道。譬如中环摆花街。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似的。”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这是我们的民生。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诋毁,我忽然记起某食家之言:“苦瓜不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问如花:

    “还去过哪些街道?”

    她再数算:

    “士丹利街三十八号,是一间摄影铺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号,没有七楼。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号A,是一座公厕呢。还有轩尼诗道三十八号,卖衣服的。根本没七十七楼那么高,还有……”

    我们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环游港九不费力。

    “永定,那广告照样刊吧。”阿楚说,“你当自己人收费,随你用什么方法开数。”

    “用什么方法开数”?还不是打最低的折头然后本人掏腰包,难道我会营私舞弊?真是。

    终于决定在报章上刊登广告,电台上的寻人广告也试一试。全都是:“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如果有些无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调侃,讲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语,就是假冒。但,他们如何得知“老地方”?想一想,好似千头万绪,又好似天衣无缝。其实是老鼠拉龟,只得分头进行。

    “再想,还有没有其他途径?”我犹在热心地伤脑筋。

    “呀!”想到了,“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车牌的线索。”

    “嗯,”她应,“如果不大忙的话。”末了她瞥一瞥如花,“我走了。回家躺自己的床上睡得好一点。”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见如花要走,挽留道:“你还是暂时借住数天吧,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家。”

    她推辞。临行,恳切地说:“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以重逢,真是永远感激你们两位。”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对她说:

    “放心好了。”

    两个女人都离去。

    胭脂扣 三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

    “阿楚,别跟我耍。我是说正经的!”

    她没趣:“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的,我又没赶她。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我们努力,她自己更要加倍。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

    “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鬼,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

    “不是的――”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鬼罢了。”

    半晌,阿楚才说:

    “她不是鬼,她是鸡!”

    “那又怎样?”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么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起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住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未曾有过似的。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租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奇+书+网]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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